1986年的一个中午,在总参军务部当参谋的韩京京回到家中,见家人噤声,父亲一人独坐书房,神态凝重悲伤,连午饭也没有吃,这在性格刚强的老父亲是很少见的,京京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是政治学院来了人,要父亲写回忆湘江之战的文章。韩伟跳崖之后,被当地老乡所救,月余后孤身回到北方,中间又经许多磨难,终于在国共合作后找到延安,重新归队。多年来,将军从不对任何人谈及湘江之战,直到这次来人,触动了父亲多年紧锁的心房。正是从这时开始,韩京京从父亲那里听到了当年这场惊天动地的血战。那天的晚上,父亲也没吃饭。回忆湘江之战,就像是生生撕开一块已经封口的伤疤,父亲一边回忆,一边写,一边流泪。也正是在这次,父亲写完回忆材料,告诉京京:我死后,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骨灰送回闽西。1992年,韩伟将军去世,京京遵嘱,把父亲的骨灰送回了闽西。
父亲的魂魄,完成了一次归去来兮,而京京的心里,由父亲的讲述所引发的风暴,却远远无法停息。2004、2005连着两年,京京两次去了当年湘江战役主战场兴安、灌阳,寻访了当年几个军团的阻击阵地,甚至找到了父亲当年抱枪跳崖的那座山;他看到当地虽有不少湘江战役旧址纪念设施,但多很破旧,有些旧址比如红三军团指挥部,竟然是当地老乡自己捐钱修葺的,其中包括娃娃们的糖果钱;在湘江战役烈士陵园中,他细细地看,只觉得面前是一个又一个孩子,十四岁,十六岁,都是多么年轻啊,就长眠在这里了,继而他突然发现,所有烈士的籍贯都是“湖南”“江西”,闽西籍的烈士几乎没有,而他知道,父亲的那个团,那个师,清一色是闽西籍的战士,那是一个大师,整整六千人啊!怎么会没有他们的名字呢?他问陵园管理人员,为什么没有闽西烈士的名字,对方告诉他,认定是否红军烈士,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每个红军烈士必须要有两个以上证明人证明,其中一个是团以上指挥员。由于红34师全军覆没,因此,也就没有当事人能为这些牺牲的战士做证明。已经由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几乎从不落泪的韩京京,第一次热泪盈眶!委屈?不公?为谁?“说不清那种感受。”京京想起父亲生前就曾为这些闽西子弟兵的烈士身份,多次找过民政部,甚至找到了民政部长程子华,父亲说:“我一个团2000多人哪!为什么不给追认烈士!”程子华说,“你连名单都提供不出来,怎么追认?”是啊,韩伟纵然不平,也不可能记住2000个战士的名字。烈士身份是这样,烈士墓碑也是同理。原因虽然清楚了,但京京不愿放弃。宿命的力量在起作用。他决心要为34师做些什么。
2008年,京京来到福建惠安永庆石材厂,原是听朋友说,这个厂的石雕工艺特别好,他想为父亲雕一座半身石像,就是在谈石像的过程中,如同电光石火般,心中闪现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在这里为34师的烈士们定做一座石碑,哪怕他们没有姓名,就打一座无字碑不好吗?京京把想法和微微说了,微微赞同,此时母亲也已过世,他们拿出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的抚恤金,定做了这尊石碑,石碑上的刻字,也让京京颇费了一番脑筋,他曾想了许多话,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心里的意思没有全说出来,堵在那……”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在苏联当一秘时,在红场无名英雄烈士墓前看到的碑文,便让一个朋友将这碑文做了准确的翻译,觉得一下子把自己心里的话全说透了,这就是今天,我们站在京京的无字碑前所看到的碑上的那两行字——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 你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做完了这件事,京京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受多了。
仪式结束了,人们在纪念碑前后凭吊,拍照,因了京京说过关于烈士名字的事情,我特意去看了看,发现在纪念碑左侧,新立了一圈石碑,上面刻着三明、龙岩、连城、上杭……等福建闽西籍烈士的名姓。原来,这是龙岩、三明市政府的同志,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认真查访了每一处村落,在茫茫人海中,居然查找出了1000多名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名字,并将他们刻在花岗岩石碑上,这次随无字碑一起运来,立在湘江之滨。一一看过去,多是这样的名字:赖老石头、马二二、陈三哩子、吕太阳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古佬,闽西方言,小伙子的意思)……很多很多,都是这样古怪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多半都不能算做名字,连小名都不够,从他们的名字里,可以大致猜出他们家里的情况,比如“太阳妹”“老石头”,那也许是父母生他们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大自然中的东西,“李矮六”,可能是一个矮个子的李姓人家的第六个孩子,“马二二”,马家的老二,“李四古佬”,是姓李家的第四个男孩……他们的父母,连给他们取名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出身贫寒的、卑贱的生命,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身躯,一样的热血,一样的知道冷暖饥饿,一样地惧怕伤痛和死亡,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正是他们俯下身去,将自己的满腔鲜血和身躯碾碎成为滚滚历史车轮下的泥土。由这些烈士,再由这无字碑,我对打造无字碑的人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从血缘意义上说,韩京京做这件事,即是纪念,也是本分,而政府的同志做这件事,意义就格外不同。客观地说,查找烈士姓名,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却产生不了任何经济效益,而且时间跨度之久,不是一两届政府所能完成,对格外看重效益的今天的人们尤其是政府来说,这样做值得吗?但我想他们懂得这个道理:记住烈士,不仅仅是记住一些姓氏名号,它告诉人们,我们的党和国家,是英明的,是知恩图报的,凡是对这个国家做出过牺牲的人,哪怕过去了七十六年,一百年,哪怕你只是一个小小山村的贫农之子,也一样将被历史记住;它会给这个民族注入英雄主义元素,会产生强大的凝聚力,而一个有着强大英雄情结和凝聚力的民族,又将会产生怎样强大的动力?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尊重英雄、牢记历史的民族,必是伟大的民族。
不久前,听说在西南某市,准备搞一座红色主题公园,这事乍听上去,和湘江无字碑异曲同工,再细一看,就太不同了。据说该主题公园将分为演艺园区、主题园区、红色景观商务区三大部分,在这个公园里,处处充满有代表性的数字:一座2100座位的剧场,代表21世纪;一面1949平方米的国旗,代表新中国建国;一面1921平方米的党旗;一面810平方米的军旗;还有1922平方米的团旗,更有甚者,在一个名为开国将帅园的园区里,将有开国领袖和将帅们不同比例的雕像:5大常委按照2:1比例,也就是说,雕像是真人的两个大,后面是10大元帅10大将,然后是1:1比例的57上将,其余中将少将环绕四周。这些充满机智的数字不断闪现,简直是一个利用数字同你做游戏的王国,令你不得不佩服,设计者们有着怎样智慧的大脑……看了这些数字,任何人也无法质疑创建者的感情和动机,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被感动,没有在湘江边见到那个小小的无字碑样的感动,这是为什么?据说这座主题公园投资要25亿,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谁的钱?如果是个人行为,可以想见这个人的脑子烧坏掉了,以至他的智商和他的愚蠢绝对匹配;但如果说是纳税人的钱,那就问题大了,动用公权力,花这么多钱做这么一件事,纳税人是否同意或者说是否愿意?而花这么多的钱,搞出这么庞大的一个主题,又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感动?是因为这么些年来,我们见过太多唬人的、假大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了,我们知道,凡是这种东西出现,在它的后面一定藏着掖着其他什么东西,而那些东西,和它表面展现给人们的,常有云泥之别。类似这种唬人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每到逢五逢十,那一台又一台气势辉煌、极尽奢华的歌舞,那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的鸹噪,这些真的是今天我们所需要的吗?不,对比轻歌曼舞,盛世颂歌,我们更需要的是警钟,是盛世危言,是甲申三百年祭。是无字碑。
我不禁又想到了在湘江边看到的那些名字:陈三俚子、吕太阳妹,朱矮子,李四古佬,他们在主题公园里,会被按照什么样的比例去塑造呢?照公园设计者的逻辑,恐怕他们只能被塑成蚂蚁那么大了。可若是没有这些蚂蚁,还会有2:1的大将,1:1的上将们么?如果我们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就不会去修什么主题公园,而会用修主题公园的钱,去当年的阻击阵地,修一些纪念馆或者哪怕一个亭,以让后人记住当年的血战,记住今天的一切是怎样来的,去修一些更高大的无字碑——而不必动用孩子们的糖果钱,或者后人们父母的抚恤金——然后在这无字碑前,将身子深深地匍匐下去。
2011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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