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她都不肯说出第一任丈夫的姓名。
她是一位客家妹子。闽西“闹红”的时候,她刚十七、八岁,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投进了革命的洪流。她在家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加入了红军队伍,如鱼得水,一双鹧鸪眼水灵灵溢满快活。她在姐妹群中一站,绑腿,扎腰,缠奶,束发,脚踩草鞋,头戴红星帽,分外显目,好一副飒爽英姿的模样。
她先是参加红军的洗衣队,后来才当上了卫生员。
她的前夫是红军的一名师政委。前夫受伤时,就是她负责照料他。她根据青草医的指点,钻进大山拔草药,为他洗伤口。躲围剿的时候,她用瘦弱的身子搀扶着他,四处找掩护,辗转在山里养伤。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
长征开始前,她身怀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只好脱下绑腿,解开腰巾,松了奶罩,化成便装,离开了大部队,就地在湘赣边置留下来。
从此,她和前夫天各一方。只有在梦中,她几回遇见那位英俊的师政委。
她挺着大肚子,在一个山区小镇上,被白军逮住了。一个外乡女子,好像胸前揽着大鼓,一摇三晃出现在街面上,看了总让人起疑心。白军用粗麻绳吊起她,追问她的丈夫姓名。但她就是不肯说,死也不肯说。麻绳断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落了地,是个男孩。狱卒把孩子一裹,抱出去换酒喝。等她清醒了,找不到自己落下的心肝肉,心如刀割,呼天抢地,几回晕厥过去。几天之后,她被拖出了牢房,颠着孱弱的身子,四处查找自己的孩子。有街面上的好心人告诉她,孩子被卖给当地的一位商号老板,而且是那位老板把她保释出来。她探知,那人的家境好,而且敢保她出来,看样子心地也不错。
她舒了一口气,掉头就走,一路乞讨回到闽西老家。
她回到老家,家园破败,举目无亲,只好卸下门板盖上棕蓑睡觉,垒起三块石头架起破锅煮饭。当年一起“闹红”的姐妹,知道她跟红军大部队走了,还嫁给一位首长;如今却又孤身一人回到老家,不知道她为什么打了退堂鼓,是变节当了逃兵,还是反水成了叛徒?因此就对她心存疑虑,另眼相看,形同路人。
她还是老脾性,不管不顾,自行其是。谁人背后无人说?是人,总得好好活着呀。
就这样挣扎着过了几年,有一天,一位病殃殃的白军伤兵拖着一条腿,满身恶臭,经过她的家门。伤兵敲门找她要水喝。她开门,仿佛面对一只蓬头垢面的丧家犬。她看见他的狼狈相,一双鹧鸪眼倏忽发亮,这就是当白军作恶多端的报应啊,活该。她的幸灾乐祸一闪而过,终归心肠软,看见伤兵皴裂的嘴唇,就递给他一瓢水,急忙把门一关。
第二天清早,她起身喂猪,看见稻草堆中露出一双裂开口子的脚板,不免心中怜惜。伤兵说起自己被抓壮丁,受了伤,像一条被人抛弃的狗,无家可归,只想讨一口饭吃。她很矛盾,红白誓不两立,她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也是一条命,一条人的命啊。她动了恻隐之心,就收留了他,为他上山采来青草药,为他治伤。伤兵的伤好了之后,人也恢复了元气。虽然是北方人,当过兵,但毕竟是农民出身,做起农活,还是一把好手。一男一女,就这样相处在一起,不免日久生情,发生干柴烈火的故事。
不久,她就正式招他为夫婿。
第二任丈夫也曾经在枕头边,问起她前夫的姓名。她不肯说,而且嘴角带一丝鄙薄的神色,奚落后夫:你和他比,针比不上塔,蓑衣比不上战甲,还敢问什么!
解放后,她前夫的大名曾经出现在报刊上。但是前夫不来找她,她也不去找前夫。分离十几年,前夫出生入死当了大官,肯定另有所爱,有家室子女。再说,自己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去找他去打扰他拖累他呢?后夫当过白军,又是外地人,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事情。她自己的头上也不时变幻光环,一时被称做“五老人员”,戴上红花,受到优抚;一时却成为反革命家属,戴上高帽,挨过批斗。当权者严厉盘查她的时候,放言说,只要她说出第一任丈夫的姓名,就可以从宽处理,免去许多罪名。但她不肯说,死也不肯说,闭上那双鹧鸪眼,神态像一位做错了事的小女孩,听天由命,任人处置。当权者觉得奇怪,照说,溺水的人连一根稻草也不会放过。但她却无动于衷,痴迷不悟到如此地步。难道前夫的英名,真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吗?
她的前夫也算是老革命,有头有脸,有名有姓,要查起来其实很容易。但她不肯说,也不让别人查。她说,水中鱼虾千百号,顺流而去,谁能记得清是哪一条鱼呀。
有一天,一位英俊的北方青年找到这个村子来,查找自己的生身父母。有人把他带到她面前,让她仔细辨认,是不是自己丢失多年的儿子。她用犀利的目光和口吻盘问一番:你长那么大了,还找亲生父母,想吃奶,还是想讨打?
那后生人坦率说,听说我生父是大官,让他给我找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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