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报2024年3月23日7版
邓玉平重走长征路途中留影。
邓玉平(前排站立者左九)与四川省雅安市名山中学部分师生合影。
红军百丈关战役遗址纪念碑。
四川西部有一个交通隘口叫百丈关,那是红军战斗过的地方。
作为红军的后代、老兵的女儿、一名历史教师,我曾经15次踏上长征路,去追寻父辈的红色足迹,体验他们当年长途跋涉的艰辛。前几天,我应邀到上海一所大学给师生讲重走长征路的见闻。提到红四方面军艰苦卓绝的征程时,我回忆起老红军贾本维亲口向我讲述的激战百丈关的故事——
“那天,团长命令我到阵地上去送通知,回团部路上遇到伏击。敌人的机枪一阵扫射,击中了我的左手、左腰和左腿,鲜血直流。我倒在地上,咬着牙,拖着枪,向前爬。爬一步,草一动,又引来一梭子子弹。我坚持着,终于爬回了团部……”
我在台上静静地讲,师生默默地听。
交流互动环节,一位靠窗坐的男生发言:“难以想象,在负伤流血的情况下,是什么力量支撑红军战士匍匐向前?”
“是忠诚与信仰,责任与担当吧!”我说。会场掌声一片。
那天回到家,“百丈关”3个字,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贾本维的故事、师生的提问,与几度寻访百丈关的回忆牵缠交织。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我提笔写下这几段回忆。
寻踪山水草木间
公路延伸着,一阵“急行军”,百丈关到了。
2004年7月,在到达雅安市名山区著名的隘口百丈关时,苍翠的草木,成片的茶园,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
我急忙登高眺望:三面都是大山、沟壑纵横,只有东面是平坦的川西平原。作为雅安通往成都的必经之路,我顿时明白了这座关隘在军事、交通上的重要意义。
最早知道百丈关,还是孩提时,听曾任红军总部二局通信员的父亲邓志云给我们讲故事:“红军长征,在百丈关一带打得惨烈,很多战友牺牲了。”长大后,我陆续拜访过300多位老红军,从他们口中,无数次听到这个地名。父辈们关于百丈关的记忆,深深吸引着我。此行,我和弟弟邓建国从上海出发,重走红四方面军长征路,来到此地。
1935年11月,红四方面军南下途中,在百丈关一带与敌人进行了一场大规模战役。战役参与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战斗进行之艰难和惨烈,仅次于湘江血战。此战后,红四方面军重新北上,1936年10月到达甘肃会宁,取得长征胜利。
岁月流逝,如今还能寻觅到昔日的踪迹吗?
没想到,我们一打听,便得到指点:“这里有上千条红军战壕,有不少红军遗址遗迹和故事……”对话中,当地老乡流露出对红军的感情。
顺着指引一路前行,我们在名山区百丈镇的一个路口停下脚步。眼前,一座红军群雕傲然矗立,人物神情坚毅,目光炯炯。我们面对雕像立正,向红军前辈表达敬意。
顶着盛夏的烈日,我们沿蜿蜒的乡间土路行进。在观斗山下的西河桥边看见一座土坯房,附近热心的大爷告诉我们,那是徐向前元帅指挥战斗的地方;眺望东侧,可见李先念红30军指挥部遗址。继续寻访,我们又来到当年主战场之一的月儿山,当年的红四方面军战地医院,如今是一片茶园。站在附近的红军墓前,我们深深鞠躬致敬。
辗转到了郁郁葱葱的蒙顶山脚下,眼前是曲折的石阶。拾级而上,路旁株株茶树,错落有致。我们奔着蒙顶山的红军百丈关战役纪念馆而去。气喘吁吁来到馆前,才得知纪念馆闭馆重修。
在纪念馆周边流连,那些战壕、交通壕、掩体工事遗址,令人触景生情。这些战壕,曾经为保护将士,挡住过多少敌人的子弹?留下过多少难愈的伤疤?青山作伴,芳草为邻。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静默无言,却永远是历史的见证。
听见亲历者的“声音”
百丈关山中空气清新,是城里的园林绿化所不能比的。山间草木影影绰绰,如当年栖身在战壕中的红军将士,蓄势待发。
徐向前元帅曾回忆百丈关战役:“附近的水田、山丘、深沟,都成了敌我相搏的战场,杀声震野,尸骨错列,血流满地……”此时此刻,我又想起曾拜访过的红四方面军的老兵们,恍若看见了他们的身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时任红四方面军第4军12师36团团长的孔庆德闪着泪光对我说:“当年在百丈关,我们以15个团抵御敌人80个团的兵力。最可气的是敌机嗡嗡地飞来轰炸助威。我大吼着下命令:‘机枪集中火力,迎着它打!’这招还真灵,敌机胡乱地扔下炸弹,便爬高逃走了。一名战士的腿和肚子被炸伤,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全班十几名战友都牺牲了,被炸成碎片的衣服挂在树枝上。他爬了几个小时,才找到队伍……”
“百丈关战役第5天,敌我短兵相接,白刃格斗。我拿步枪与敌人搏斗,对方挺枪突刺,想捅我前胸。我闪开后马上还击,把那小子扎倒在地。忽然感觉脑后有声音,另一个敌人从背后杀来,把我的胳膊划破了。”时任红四方面军第31军93师交通队队长秦忠说,他们交通队50多人,牺牲17人,负伤20多人。
老家在四川省雅安市天全县的杨国平,当时是红四方面军第4军某部战士。“战斗中,我的左小腿被敌人子弹打穿,战友们没有丢下我,一路把我抬到陕北。”我记得杨国平的郑重嘱托,“你们重走长征路,要代我向牺牲的战友致敬,向帮助过我们的父老乡亲问好!”
走出时光隧道,我猛地回过神来。满目依旧葱茏,周围一片寂静。
远去了,那敌机的嘶鸣,将士的怒吼。但永远不会远去的,是那耿耿丹心,铮铮铁骨。我情不自禁俯下身,捧起一把泥土。这泥土里,浸润着多少红军将士的鲜血?
“你们幸存战友的后人看望你们来了……”我轻声对他们说。
将敬意刻入心底
春去秋来,牵挂从未离开。
2015年11月,我又来到百丈关。长征精神滋润着的这片红色热土,变化真大。当地红色旅游蓬勃发展,群众生活改善,处处欣欣向荣。此行,我应邀参加名山区举办的红军百丈关战役80周年纪念活动,同时到学校开展长征讲座。
那天,红军百丈关战役遗址纪念碑揭幕仪式、红军百丈关战役烈士纪念园项目启动仪式隆重举行。现场人山人海,不光有应邀而来的党史专家、红军后代,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天阴沉沉的,人们庄严肃立,共同缅怀先烈、寄托哀思。
这趟行程,我还见到了名山区第三中学退休教师聂金福。聂金福几十载研究百丈关战役和当地红色文化,他握住我的手说:“欢迎你,红军后代!请到我们家喝茶!”“我是来感恩、来学习的,感谢乡亲们当年支持红军!”我回答。
活动结束后的几天,聂金福陪我走了不少地方。我不断向他请教,他随手拿出纸和笔,边画图边详细介绍。胡大林夜袭战、鹤林场阻击战……在他的讲解下,我得以了解百丈关战役中的许多具体战斗,包括当时各支部队的兵力分布、行军路线等。
在百丈镇,聂金福告诉我:“敌机投下炸弹,百丈镇起火。红军冲进小镇救火,敌机临空扫射,很多将士牺牲了。”他还讲了红军帮助群众挑水、劈柴等许多动人的军民鱼水故事。“乡亲们怀念红军,逢年过节,都会自发到各个红军纪念设施前献花祭奠。”一路行一路讲,聂金福始终充满激情。
临别,聂金福送给我20本他新编著的百丈关红色文化书籍,托我转送给其他红军后代。“要把红军的故事,告诉现在的青少年。”他和我都是教师,谈到薪火相传,很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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