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幽纷,忽明忽暗,疾电炸雷,交错撼震。我猛地惊醒,不知是梦是真。我又见到银发萧萧、伟岸不群的大翻译家罗稷南先生(1),昂首健步向我走来……
莫不是刚看过草婴发表在《文汇报》上的那篇《铁骨铮铮罗稷南》搅动了我潜意识中积存的情愫,我凄然想起30多年前死于肺癌的罗老,猛然悟到大智大勇者的死亡是他辉煌的永生。我又见他在马路对面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恍惚记得前几天他才和赵丹(2)一起散步,他俩依旧经五原路,过淮海中路,到茂名南路老文化俱乐部打弹子、吃西餐。
罗老啊,如今你和阿丹在另一世界朝夕相处,两颗容不得些微渣滓的灵魂尽可像生前那样倾吐积郁,您为什么还来找我?
莫不是……啊,啊,一定是,一定是为那桩事——那桩既非“军事秘密”,也非“党内绝密”,可竟然掖在我心角落里45年,从来没有说过,从来没写过,不久前却由当年的后辈,现今亦年逾古稀的周海婴给捅了出来的事。
鲁迅之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写到,1957年罗稷南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作声(3)。
这段“毛罗对话”,我是现场见证人,但我想不起还有哪位活着的人也听到这段对话。我打电话给我熟悉的律师:“如果我写出自己听到的这段对话,将与海婴所说的分量不同,因为我在现场;但是,如果没有第二个人说他也当场听到,那我岂非成了孤证?若有人提出异议,我又拿不出任何旁证,那么在法律上……”那位律师说:“正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如今大概多已不在人世了,你就更有责任写出来,留下来。你又不是在法庭上,你先把你看到、听到的事实写出来再说。”于是我就到处求助,希望有更多的文字资料校正我的记忆,以期尽可能准确地表述这场短暂又撼人心魄的“对话”。
我永远忘不了“对话”在当时给我的震颤。
作为经历过旧社会的演员,我曾在黑暗中憧憬、追索、企盼、等待,并一厢情愿就全心全意跟定了共产党,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解放初期,我所有的工作总结、年终鉴定,第一条就是“听党的话”,哪怕是在某个早晨,我们突然发现报纸头版头条大标题是《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4)时,也是如此(在全国开展的对这部影片的批判,把我吓懵了)。记得那时赵丹踏上26路车往徐家汇去电影厂时,售票员也会悄悄问他:“侬呒没进去啊?!”[上海话,意为:你怎么没进(监牢)去呀?]可是,我们本来还以为深受观众欢迎的影片《武训传》能荣获“毛泽东奖章”哩。
好在当时有于伶同志(5)上门来开导,而黄源同志(6)更常与阿丹对坐,一根接一根抽烟,黄源制服前襟落满了烟灰,显然,领导人的思想负担比我们还沉重呢。《武训传》的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们和党不隔心,还是一门心思想为人民拍出好影片,只是……只是到反右时,党内传达大鸣大放是引蛇出洞,是阳谋不是阴谋,我才头一次陡地感到自己的心结凌挂霜了。那以后……那以后我才开始对政治有了神经兮兮的一面,虽然至今依然糊里马虎。
言归正传。1957年7月7日,忽传毛主席晚上要接见我们。反右已风起云涌,我忐忑不安想请假不出席,怕的是会被点名发言。阿丹说:“宗英你怎么啦,虚汗淋淋的。”当时我预产期将到,我答:“孕妇可能特别敏感,我害怕……”及至我们被领进一间不太大的会场,只见一张张小圆桌散散落落,一派随意祥和气氛。我们电影界的人扎堆坐在迎中门方向的两三张小圆桌边。50年代领袖接见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安排,我回忆不起毛主席是怎样坐到电影界桌边的。在去年(2001年)中国电影资料馆为庆祝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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