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岁的我,陪八十岁的老伴黄雅君回吉林娘家。一路行过,心便浸在那无边的绿意里。列车驶出山海关,东北平原便如一幅巨大的绿毯,在盛夏的光里铺展到天边。山是绿的,川是绿的,丘陵起伏,亦全然是绿。这绿海汪洋恣肆,只零星浮出些城镇村庄的屋顶。近窗的玉米、稻田、大豆,不过是这无边深碧里微微漾开的几道涟漪。人迹杳然,不知都隐没于何处?同行者或叹此地绿得纯粹,或言其步伐迟慢,我却暗想:若这黑土地也如关内处处烟火喧腾,我们此刻,还能沉入如此浩瀚而纯粹的绿意中么?
出吉林站,便见内弟黄成就喊着“姐姐姐夫”扑了过来。老伴与胞弟十二载未见,我与内弟睽违竟二十春秋。半小时后,车已停在弟弟家门前,悲喜如潮涌上心头——岳父母与另两位内弟早已作古,旧影幢幢,老伴眼中不免浮起一层薄凉的雾气。
谁知次日,我们便跌入一片温热的旧日情谊里。老伴尚存的医专、丰满中小学同窗,十余人皆近八十,聚首时却恍然重返少年。他们相拥如昨,有人颤巍巍伸手,欲抚平对方脸上沟壑纵横的岁月,笑语里急切呼唤着彼此被时光掩埋的容颜。那些深埋于岁月尘埃的青春遗迹,竟在苍老的手指触碰下隐隐温热。
两场聚会之后,松花湖的波光、北山的苍翠、长白岛的灵秀,便由这些白发向导引着我们一一领略。龙潭山公园厚重的历史,亦在闲步中悄然浸润心田。接下来的日子,老友们更领我们穿街走巷,遍尝吉林滋味。从前只道东北无甚名馔,如今亲尝方知谬误——黑土地捧出的绿色珍馐,其鲜香醇厚,何尝逊于关内?东北人待客那份古风般的朴厚与赤诚,尤令人动容。席间常见争相付账,几近“动武”的情景,这在关内几成奇谭。我深知这些年关外人才南流,囊中多半羞涩,却不料人情慷慨浓烈如此!
一次席上,感于斯情,我不禁道出对吉林人的浅见:其一,待人如亲,一声“大叔”、“大姨”,暖意自然流到心底。行路登山,总有温厚的手搀住我这八旬之人,唯恐半点闪失。其二,口音清朗圆润,偌大东北竟似同一声腔,入耳熨帖舒畅。其三,街上常见眉目清朗的男女,风姿爽飒。其四,人情如春水,公交站上无人插队;若遇老者登车,一声“老人好!”;若是孩童,则闻“学生好!”——这般温煦的问候,在别处竟未得闻。
更有一幕刻骨铭心。细雨迷蒙中,我与老伴于十字街头彷徨,只得向一位中年妇人问路。她见是异乡客,竟道:“我送你们过去!”随即撑开伞,轻搀老伴手臂,引我们穿过两条繁华街衢。送至目的地,她转身隐入人潮,我脱口而呼:“吉林好人啊!”那背影倏忽已不见,唯余伞下暖意,久久萦绕不去。
吉林乃至整个东北,固有人才南迁、工业沉滞之困,然其深藏的伟力,正蕴于这无价的沃土——失去这独一无二的黑土地,我们民族的粮仓根基何处安放?所幸,新质产业正悄然破土:寒江雾凇之外,冰雪运动亦如火如荼,吸引着南方旅人,将严冬搅得热气蒸腾。昔日“冬眠”的关东,正被唤醒。更有游子如倦鸟思归,负笈北上,重拾创业的薪火——这火种终将燎原。何况气候亦在悄然转暖,新能源产业勃兴,室内早已温暖如春。
东北的严寒之下,原藏着一个湿润清凉的夏日桃源。当关内以南酷热如蒸笼,这里却绿意清凉,爽气沁人心脾。今夏陪妻归来,恍若换了人间。城镇、林区、草原,处处回荡着南方游人满足的笑语。他们品尝着黑土地丰饶的馈赠,呼吸着绿海间饱含生机的清气,沉醉于淳厚如陈酿的人情——谁能不礼赞这片深情而慷慨的土地?
这片土地,曾托举过鞍钢宪法的光芒,淬炼过大庆精神的不屈,传扬过吉化经验的热忱;这里亦矗立着哈工大、吉林大学、东北大学、大连理工等学府殿堂,滋养过如黄大年院士般的国之栋梁……其精魂深植于黑土,其血脉奔涌于长河。
归去来兮!东北大地深沉的脉搏已然搏动,苏醒的号角在松花江畔长鸣。黑土无声的呼唤穿透岁月:游子何须再徘徊?且归来,在这片绿海深处,重燃生命薪火,故乡的沃土,正等待着耕耘的犁铧与归巢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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