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我出版《机关的机关》这20多年来,经常遇到朋友问我同样一个问题:你是怎样写出这本书的?我也回复着同样一句话:这是我近40年机关工作感悟的归纳提炼总结。应粉丝的要求,本平台陆续推发《我的机关生涯》追忆,相信朋友们看了以后,会对什么是机关的“机关”有更深入了解。
《我的机关生涯》连载12:服从但不盲从
2000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下午,上班后我正在起草一份材料。思路刚刚启动,就接到田永清政委的电话:“传禄,喜事,天大的喜事!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什么喜事,让老成稳重的首长高兴成这个样子?我不敢怠慢,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溜小跑来到中楼二层首长办公室。“报告”进门后,打眼一看,我们部直属的某建筑设计所的两位主官也在这里坐着,我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我们组织处是承办奖惩工作的职能部门。前些天,这个所设计的一座大楼荣获“当代首都十大建筑奖”,各大媒体新闻发布后,所党委为此上报了集体二等功的请示。接到请示报告,我自然不敢耽误,打算抓紧时间办件,提交政治部党委研究后上报部党委常委会研究。但是按办件程序规定,高等级的奖励,在承办前需要与上级业务部门进行沟通。为了沟通便捷,我没让干事们去协调,自己直接打电话找到分管奖励工作的陈副部长。陈副部长说:“这个奖励,你们先不要承办,目前上层正在对这座办公大楼的建设追究责任呢。因为实际开支比原来的预算经费超出近一倍”。
“建设经费超标,与我们的设计单位没关系吧?”我打内心里想把这事办成,便坚持说,“他们的记功条件够,咱们业务部门就别卡了,我们研究报到你们那里,您努力给争取一下。”
从根上讲,陈副部长是从我们兵种部调到高级机关的,我们之间惺惺相惜,无话不谈 。比如,我是“最会写检查材料”的机关干部,是他命名并到处宣扬的。这次,他很严肃地跟我说:“老张,你也是老组织了,有些道理心里都清楚。机关许多事情,从咱们业务部门的角度看是可行的,但从讲政治的高度衡量就不一定可行了。作为一个成熟的机关干部,不能就业务论业务,还得讲政治顾大局啊。”
陈副部长对我的提醒,是一种关爱,我自然不能够当耳旁风。了解到上级领导机关的明确态度后,我按惯例行事,从职能部门把关的角度,把所党委请求立功的报告给压了下来。并告诉他们组织科的同志,跟所领导好好解释一下。我不知组织科解释了没有,或是解释了所领导没有听进去。所领导当然不甘心立功的事卡在了我们组织处,他们见通过正常渠道走不通,便想到了走“上层路线”,绕过职能部门,直接向部最高领导汇报,打算通过“高压”手段来达到目的。
我刚坐下,田政委就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我听了两位所领导的汇报,很高兴啊,‘现代首都十大建筑奖’,与五十年代首都十大建筑齐名,不容易啊!这不仅是他们所的光荣,也是我们部的骄傲,往大了说,还是在咱们军队的自豪呢。他们说已经上报了集体二等功的请示,你们抓紧时间办件,提交部党委研究。”
“这……?”田政委的鲜明态度,让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按领导的指示办,确实不合时宜,也不符合上级的精神;但不按照领导的指示办,领导肯定不高兴,也会落下“不服从领导”的不良印象。
怎么办?我思忖再三,踌躇再三。我想到的是,服从不是盲从。机关干部是首长的助手和外脑,发现首长的指示有哪些不正确、不妥当的,应当有提醒、劝诫的勇气和责任心。我当年借调总参写《战略参谋的人生观》教材时,曾经引用过陈毅元帅和毛主席的有关论述。陈毅元帅对机关干部说:“对首长要服从,但也要有‘强就’的责任,并不是明明看着首长把问题搞错了,你也不作声,要有‘强就’首长采纳正确意见的责任心。”毛主席在《反对本本主义》中告诫全党:“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上级的指示,这不是真正在执行上级的指示,这是反对上级指示或者对上级指示怠工的最妙方法”。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山东人的耿直脾气改不掉,自己也无奈,特别又有了理论做支撑,也就有了底气。我当场如实向田政委汇报了跟上级机关沟通协调的情况。末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从眼下看,承办研究所集体二等功的奖励请示,时机还不成熟,我们是否再等等研究,等责任追究结束后,看情况再启动为好”。
田政委是很有政治水平、政策水平和领导艺术的首长,他见我的建议在理,也就没有再坚持,向两位所领导说:“按传禄说的,咱们再等等”。两位所领导见状失望地告辞了。平心而论,那时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走出田政委的办公室时,我其实也非常担心,担心此后田政委会对我“有看法”。
过了些时日,有关那座大楼的处理结果出来了。使用单位和组织施工单位的主要领导受到组织的严厉处理;设计单位也因没能把关提醒受到通报批评。这样集体二等功的件自然就不用启动了。
这天上午,田政委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打眼一看别无他人。田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传禄,那座大楼建设的处理通报到了,那天所领导来向我汇报,你敢于直言,坚持得好啊,一个合格的机关干部,就应该是这样做的。”
作者(左二)陪同田政委(左一)下基层检查指导工作
打这以后,田政委对我更加信任和器重了。我最大的遗憾是,在田政委手下工作的时间太短了(1998年10月——2001年5月),满打满算不足三年,他就年龄到点退休了。当然,人的情感深浅与相处的时间长短并不是等比的关系。有的人相处时间很长,却是形同陌路,情感很浅;有的人相处时间很短,却是一见如故,情深似海。
田政委虽然退休了,我们之间关系不仅没有疏远,反而更加亲近;相互之间的情感不仅没有淡漠,反而更加醇厚。他说他一生念念不忘的有四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他退休后,我曾连续10年为他组织生日宴会,举行寿辰庆祝活动。他说对此很感动,都退休了,我对他比在职时还敬重。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敬重的不是他的职务,而是他的人品和水平。就我个人的看法,现实生活中,职务与水平有时并不成正比。有的人职务很高,人品和水平却很低,不用说退休了,就是他们在职时,我也从不登他们的门,因为他们不值得我尊重。而田政委,在我熟悉的领导干部中职务和军衔并不算高,我在他手底下工作的时间也很短!但他在我的心目中,是首长,是兄长,更是师长。在他手下工作,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获益良多。
在这里,我披露一下田政委退休后,我坚持10年为他祝寿的答案,就是在他总结的为官者“六句话”之中:在位者——争取上去,准备下去,不要进去;退休者——敢于出门,有人上门,不怕敲门。
在位者的“三句话”通俗易懂,且含义深刻。争取上去,就是为官者要有上进心,依靠德才表现争取上升到更高的位置,担负更重要的职责,为党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准备下去,有两层含义,一是上到再高的领导岗位,也有退休的那一天;二是德才不能胜任,也是有下来的可能。现在,省部级降到局处级、局处级降到科股级的干部并非鲜见。不要进去,是起码的为官底线。无论当官大小,职位高低,都不要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买官卖官,进到监狱里去。
退休者的“三句话”,实际上是“政去人声后”的具体化。有的领导干部,在位时堂堂正正为官,踏踏实实做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退休后自然敢于出门、有人上门,不怕敲门。但也有的领导干部不行,在位时颐指气使,呼风唤雨,前簇后拥。一旦下了台,连门都不敢出,一出来人家就戳他的脊梁骨,甚至指着鼻子骂他;在位时门庭若市,退位后门可罗雀,没人登门;有的做了亏心事,听到敲门,就心惊肉跳。官当到如此狼狈,职位再高,退了后还有人真心给他祝寿吗?
我尊敬的老首长田永清政委,其实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下,我让老首长失望是必然的结局。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对自己的仕途前景,一直没有盲目乐观过。我清楚自己的致命缺陷,优点是人老实,缺点是老实人。都说不让老实人吃亏,我也曾经在解放军报上撰文呼吁《不让老实人吃亏》。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仅仅是理论层面上的事,道义声援方面的事。但在现实中生活中,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往往是背道而驰。我十分清楚,古往今来在官场上,老实人终归是叫好不叫座的。我虽然人缘好,仕途却不会很顺利。没有这一点心理准备,就算不上是一个思想上、政治上成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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