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在故乡巴河的结婚照
又一年七月十五日。七十六年前的今天,闻一多先生倒在家门口不足十步的街头。
他的牺牲是惨烈的:身上十多处弹洞,第一枪打中了头部,他左手本能地抱住了后脑,脑浆几乎流光了,头部中三枪,左腕已断,胸部及他部位中了十多枪,还有几颗子弹和一些弹片钻进肉里,没有穿出来,当场倒地遇难。
七十六年来,人们用各种方式方法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和楷模,中国共产党的挚友,“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
作为先生故乡巴河人的我们,在他遇难的日子里,更加怀念既是诗人、学者、教育家、艺术家(戏剧大师)、篆刻书法家、社会活动家、民主革命战士,又是慈父、爱夫、孝子、尊兄、老师、同事、挚友的闻一多先生。
在这里,谨以此文敬以纪念他,也算是一曲“闻一多颂”。
闻一多抗战胜利后剃须照
今年距离闻一多先生离开故乡巴河整整一百周年了,1922年1月20日的三更半夜,他是“哭了”离开巴河的。在他徒步昆明前四天的2月15日,他给还在巴河的妻子高孝贞的信上说:“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小弟”现今九十岁有一的三子闻立鹏,每每读到父亲这封信,都会心头泛酸,始终感受着一个父亲对孩子们强烈的、永久的爱意。这信将闻一多作为父亲的天职展示得淋漓尽致。
今天,我们就说一下闻一多先生的“天职”和“天赋”。
闻一多新婚时在巴河的全家福
一、闻一多先生的“天赋”
闻一多不只一次地对妻子高孝贞说“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他的天赋表示在哪些方面呢?
我们看到:他四岁多点就启蒙于望天湖畔闻家新屋家里的“绵葛轩”私塾,学的是《三字经》、《幼学琼林》、《四书》等……因为赋有天赋,先生的板子从来没有打过他的手心,按照先生的要求,他端起书本就能静下心来熟读并背诵如流,对唐诗更是情有独钟,一本唐诗能够从尾背诵到头。七岁的时候,白天学习新编的国文、历史、博物、修身等方面的课本,还读梁启超的文章,同时练习写作;晚上还要跟父亲学《汉书》、听讲名人言行,还经常联系在课堂上学到的相关事例与父亲讨论……
他读书的天赋早早显现。
1911年10月12日,辛亥革命爆发三天后从武昌回到了巴河,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绘成连环画贴在家里的墙上,其中有一个小孩手执旗帜为革命军摇旗呐喊的画面更是生动。进入清华后,他时常为书刊绘制封面、插图;1915年6月,他的绘画获全级第一名,“以图画冠全级,奖景画一幅”,画作被选送到巴拿马展览会展览;1919年9月,他在清华园发起美术社,梁思成、闻亦传、高士其等是成员,他们的作品“不独是国内各普通学校所望尘莫及的,便是有的美术专门学校也很难同他们比肩”;将美术作为留学的专业,在美国学习西洋美术,成为清华历史上第一个主修美术专业的学生;孙中山逝世后,他为纽约华侨在美举行的追悼大会绘制了孙中山遗像;1938年2月19日开始的湘黔滇徒步旅行团入滇,68天行程,他触景生情,拿起搁置已久的画笔,走到哪里写生到哪里,画了一大本五十多幅写生画,张张情动,幅幅动情;在清华、在美国、在西南联大,还为戏剧舞台设计、布景、演员化妆等等……
他美术绘画艺术的天赋展尽风采。
闻一多在湘黔滇徒步写生照
在清华读书,暑假回巴河的二个月,仍一头扎进书山文海里,十五、六岁在新家新屋就写出脍炙人口的“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的新诗《二月庐》。1921年暑假又回到了望天湖畔,所作新诗《回顾》最后四句:“看!太阳底笑焰——一道金光,/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我是全宇宙底王!” 多么气势磅礴,气冲寰宇,震聋发聩!又是多么踔厉风发,激昂奋进,慷慨奔放!
闻一多在芝加哥
1920年7月13日在故乡巴河所作新诗《西岸》,9月24日在《清华周刊》第191期公开发表,这是他的诗作首次发表。
1922年8月1日到达美国留学后,“诗兴总比画兴浓”,创作了一大批爱国诗篇。随后,1923年9月7日,新诗集《红烛》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1928年1月,第二部诗集《死水》由新月书店出版。
他作新诗,不纯粹是作新诗,1922年3月他的《律诗底研究》从巴河洞房蜜月里作出,1921年在清华演讲《诗底音节的研究》,1926年在《晨报副刊·诗镌》上发表《诗的格律》,提出著名“三美”——“诗的实力不独包括着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并且还有建筑的美。”
他的诗的天赋,使他成为新诗奠基时期重要的诗人,又是新诗理论发展史上重要的诗学理论家,是继郭沫若之后又一位对新诗成熟做出划时代贡献的大诗人,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他所倡导的新格律诗理论和独树一帜的新诗创作,影响了为数众多的诗人,并形成了以他为代表的新格律诗派,在新诗发展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闻一多全集·前言》)
他诗作的天赋惊叹众人。
1912年夏清华留美预备学校来鄂招生,他以作文《多闻阙疑》大得主考人赞许,但因其它学科成绩平平,只录为备取第一名。经过几个月的强化,冬季进北平赴清华复试,在火车上,经过三哥的指导,临时背熟一些应用的英文成语,竟然在规定的鄂籍应取四名学生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了,而且是当时42人按“中文以文境之深浅,定级次之高下”,五年级仅有他一人。
可见他的功底,可见他“过关斩将”的天赋。
1913年11月15日,他又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参与编剧《革命党人》,并将一个在反动势力镇压面前横眉冷对、威武不屈的义士形象演得惟妙惟肖。之后几乎连年演出,还任学校剧社的副社长,或编导组织,或舞台设计,有时兼任教职,先后在《打城隍》《蓬莱会》《都在我》等中饰演人物。1919年演出以秋瑾革命经历为主题的《巾帼剑》以及《是可忍》《我先死》《得其所哉》等四剧。当时有人描述其盛况“清华为爱国运动募集款项,曾由闻一多与高班罗发组同学共编一部五幕新话剧,当演到悲伤最高潮处,声泪俱下,博得台下观众不少同情之泪。于是演主角的梅僧与一多之名遍传遐迩。”后来在南京大学、在美国留学、在西南联大,都与戏剧结下了深缘。其实,他少小时只在巴河爱看戏罢了。
他戏剧艺术的天赋令人叫绝。
闻一多在《革命党人》饰演革命党人
当年他在南京大学任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诗、戏剧、散文等的 时期,对篆刻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在西南联大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为纾解生活困难,1943年9月开始挂牌治印,他从艺术的构思注意布局与线条的配合,把每方印都作为艺术品精心设计加工,当作艺术创造,所刻印出的图章也迥然不同一般,为我们留下了他那独特的篆刻艺术。
他篆刻艺术家的天赋好似与生俱来。
1928年8月,他应聘回到湖北,参与筹建武汉大学,担任首任文学院院长。他以诗人的敏锐,灵机一动将“罗家山”改为风情万种、富有诗情画意的“珞珈山”;他以留学西洋美术的专业开启了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历程,完成了从诗人到学者的华丽蜕变,并一发不可收,从唐诗开始,继而上溯,由汉魏六朝诗到《楚辞》、《诗经》,由《庄子》而《周易》,由古代神话而史前文学,同时对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等等方面,都下了惊人的工夫。后来在青岛大学、在清华大学、在西南联大,他毫不逊色科班出身的众多学者甚至出类拔萃。
郭沫若高度评价他“中国的历史一部分由你创造了出来,它将会和你永远发展下去”,“他眼光的犀利,考察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闻一多全集·前言》有这样对他的概括“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和古代文化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创造性重大成就,引起了学术界和思想界更为强烈而普遍的震动”“是在近现代中西文化大交汇、大碰撞中成长起来的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家。” 他的学者天赋达到了一个多么惊人的高度。
闻一多满身巴河人的特性,易于激动,不善言辞,情绪激动时还会满脸涨红,清华求学前期,尽管他是学生会成员,是最活跃的辛酉级级会的演说部长,却并没有出面领导过学潮。自五四运动后,才对着镜子演习演讲,他的激情、他的活跃大都通过他的笔尖给人以震撼、给人以热血。1919年6月4日在北平街头开启了他第一次演讲。1944年秋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后,他极具感染力、战斗力的演讲一发不可止,《最后一次的讲演》将他的演讲推向高潮,也展示了他演讲的极高天赋。
他的演讲天赋不只仅仅是震撼人心、给人力量。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演讲
自1927年9月就职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之后在国立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直至倒在国民党特务的枪口下,一教一十九载。之前因为局势动荡还奔走几处,1925年7月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9月被聘为北京美术专门学校筹备专员,1926年9月受聘于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训导长,1927年8月任东南大学教授,前先教书约二十二年。
他以诗人的气质,文人的讲究,学者的严谨,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在武汉大学,黄焯对学生说“一多先生学贯中西,淹博古今,长文学院老少咸服,政通人和。”他地位很高,在全校教职员工中仅排在首任校长王世杰、第二任校长王星拱之后,排名第三。在青岛大学,他以诗人特有的敏锐,力荐校方将数学考试为零分、根本无法录取的臧克家破格录取,并给以精心教导,使臧克家很快成为青大国文系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在清华大学,他教授的内容涉及古代神话、《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唐诗等,并先后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兼课。在西南联大,周简叔著文怀念他:“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讲楚辞、古代神话和唐诗三门课,立论新颖,考证严密,深受学生欢迎。……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因此,不单是联大中文系、文学院的学生争着听这门课,就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也穿过大半个昆明赶来听他的课,教室里里外外总是挤满了人。”
他教育家的天赋可见一斑。
清华大学的国文教授赵瑞侯曾说:“我一生教过的学生,不下万人,但真正让我得意的门生,只有四人。”这四人是罗隆基、闻一多、何浩若、浦薛凤。可见他的天赋。
他清华同学也都有一个共识:闻一多笃定会成为诗人、学者和艺术家,他这方面的天赋确有过人之处。
他的天赋还表现在多个方面。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是《死水》中唯一一首带有戏谑色彩的诗歌。本来作为诗人的他,忙于研究写作、日夜钻研,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活,书案文具自然也是零乱狼藉的。可是他却将自己和自己的书桌写出让人惊叹的轻松、诙谐和洒脱,显示出他的废寝忘食和全神贯注,尽展他风趣幽默的天赋。
闻铭在《中国烹饪》1986年第1期《情趣·色彩——漫忆父亲闻一多的饮食趣味》中这样描述:“父亲思念家乡的时候,也常常想念家乡的口味,特别是望天湖的鱼。……父亲说,如果有机会,一定带我们回老家去看看,看一看故乡,也让我们尝一尝望天湖的鱼。……在昆明的后两年,父亲刻图章补充了一点收入,过年时,我们才尝到了家乡菜的味道。给我印象较深的有几种丸子。除鱼丸子外,还有藕丸子、豆腐丸子、萝卜丸子和糯米丸子。”他做得一手故乡巴河的美味佳肴,故乡的鱼圆子、藕粉圆子和藕夹更是手到擒来……他具备一个多色彩、多情趣美食家的天赋。
闻一多多才多艺,天赋多多,他还会唱歌,因为善于演讲,嗓音还相当不错,将孩子们很是“震”了一把……他还善吹箫,箫声曾悠扬在闻家新屋,曾流连在望天湖畔……
二、闻一多先生的“天职”
闻一多爱祖国、爱人民,与其说是他的天赋,不如说是他的天职。他有多少天赋,就会责任起多少天职。
他的天职,是孝子的天职。1912年冬走进清华园后,他不仅经常写信向父亲汇报他的学业,还反映他的思想、认识和所要走的道路。1919年5月17日,写信给父母亲,汇报他参加五四运动的思想:“……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怨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感冒不韪,起而抗之。……其志可嘉,其勇可佩。”“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仅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当知二十世纪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1922年1月7日,对包办的娃娃亲,他心里纵有万般的极不情愿:“好可怕的新年!——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钻!”但还是孝道当头,父母之命从不违,如期从北平赶回到巴河家中,在出国留学前夕与姨表妹高孝贞完婚。
闻一多1919年5月17日写给父母的信
他的天职,是丈夫的天职。新婚之后,他相当时期还处在对包办婚姻的别扭中,逢人便诉苦:“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它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
1922年8月1日,他到达美国留学。当他得知妻子还没去接受高等教育闲在家中时,他瞬间窜起一股怒火,立马写信给弟弟家驷,言辞激烈地说,你转告高孝贞:“我们目前还是朋友,若她仍如此糊里糊涂,我就不要她这个朋友了!”
不过,随着妻子的接受高等教育,也随着两人的书信来往,他深有体会“一个人要善于培植感情,只有经过曲折的人生培养出来的感情,才会永远回味无穷。”随之自己的婚姻也产生着质的变化,而且是那样的炽热。
在国外,他用五个昼夜一口气为妻子写下了50首的《红豆》诗,表达了对妻子的真爱,并将自己的婚姻列为人生三大圆满的事情之一。
特别是1925年6月1日回到上海,6月上旬回到故乡巴河看到妻女后,炽热的爱更是一塌糊涂地爆发出来。
闻一多与妻子高孝贞在西南联大的家中
自后,只要条件允许,就将妻女儿子带在身边,如1925年7月刚就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6年1月即将妻子和女儿接到北京。许多时候不能有着长点的离别,一经离别之后,他就不断给妻子写信,倾吐心中的思念:“我并不怕死,就怕你不在我身边,以后我再也不放你离开我了。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了!”如此肉麻的信何止一封?
到牺牲,他与妻子二十四年的婚姻,那可不是一般的“模范夫妻”,是民国最佳“包办婚姻”,从一开始的嫌弃“恨得要死”,婚后相爱,到不离不弃,到不可离别“爱得要死”,表现了他对妻子无限的炽爱。
多年后高真对女儿闻铭说起:“头两天是在屋里吃饭,小孩子们在外面偷看,看见你爸给我夹菜,给我找手绢,他们都咯咯笑起来。” 脸上总是洋溢着甜蜜的笑容。每当宴席时,他给妻子夹藕粉圆子,圆子的数次滑落引来阵阵笑声;他给妻子夹藕夹,品品脆、丝丝连;他给妻子盛莲藕排骨汤,喝得高孝贞回味无穷;他给妻子整小碗热气腾腾的鱼丸子,那份鲜嫩、那份柔韧、那份鲜美,让新婚的喜悦和甜蜜一直伴随高真到终老,一生不忘。
他的天职,是男人的天职。西南联大八年,后期物价暴涨,货币贬值,教授们的生活普遍陷入困难境地,他一家八口,他一个人的工资每每见底,生活几乎陷入绝境,他给弟弟家驷的信如实道:“书籍衣物变卖殆尽,时常在断炊中度日。”1943年9月,他不得不接受朋友们的建议,开始挂牌治印。因为教学、参加民主活动,治印只能是深夜,今年91岁的三子立鹏深情地回忆“夜里醒来,就看见父亲还披着衣服、弓着背,坐在桌前刻图章”。随着治印的增多,一家人的生活逐渐有所改善。到底刻了多少印章,已无从统计。不过,自1944年4月到1946年7月的两年多时间内,仅印谱上就留下了1400多方印,接近每天一方。他铮铮豪迈地说“文字是我斗争的武器,刻章刀是我挣钱养家的工具”。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家中治印
他的天职,是父亲的天职。他与高孝贞一生生育了八个子女,三个不幸夭折,对待每一个孩子都是柔情似水,有着最柔软的心肠,对长大的五个孩子更是倾注了他的心血。当听到长女立瑛夭折后,不顾在上海刚受聘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训导长,十分悲痛,立即赶回巴河,没进家门就先打听长女的墓地,直奔墓地而去。从墓地回到家中,他望着长女用过的识字课本,眼泪轻弹,他用白纸很小心地把长女的用具包起来,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写上“这是立瑛的。”妻子因长女夭折,病卧在床,他一边守着妻子,一边在悲痛中连续写了三首怀念长女的诗:《忘掉她》《也许——葬歌》《我要回来》,倾诉了对爱女的无限钟爱。
闻一多一家在西南联大家前合影
1937年10月23日晚到达长沙临时大学任教,刚安顿下来就即刻给妻子写信,对家里的5个孩子一一关心。26日,他又给妻子写信,“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挂念。鹤雕都能写信,小弟大妹也能画图写字,何不寄点来给我看看?”为了妻儿的安全,他多次致信催促妻子带领5个孩子回巴河过年。12月26日致父母亲信“鹤雕两儿务当严格做功课,祈大人严加督责,是为至祷。”
1946年6月29日,他在百忙之中给先到重庆等待与家人会合后再一起回北平的立雕、立鹏写信,信尾说:“我这几天特别忙,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以便早些动身。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如未买,应早买,因为北平更贵。”91岁的“小弟”立鹏说:“在昆明,我和妹妹从没穿过皮鞋,一直穿的是母亲做的布鞋,父亲知道重庆的猪皮便宜,所以这样提醒。”忙碌中的他,一如既往地细致,连这样小的事也牵挂在心。父亲的天职如此到位,没有人想到,这是两个儿子收到的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也是他最后的一封家信。
他曾对梁实秋说:“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享受,莫过于在午夜间醒来,静听妻室儿女在自己身旁之轻轻的、均匀的鼾息声。”
他的天职,是老师的天职。从1925年9月开始执教,除头两年漂泊不定和短期学潮外,几乎二十二年的教学使他深得学生爱戴,他教授的风格方式深得学生喜爱和推崇,曾几何时,他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甚至课堂外也总是站满前来听课的非授课学生。1933年臧克家准备出版自己的诗集《烙印》,因其名不见经传,书店都不愿拿钱出版。当远在清华的他得知后,便联系王统照,每人出资20块大洋给生活书店,使得该书顺利出版。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执笔作序。在他的大力提携下,《烙印》出版后,很快就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茅盾、老舍、王统照、朱自清等纷纷为《烙印》著文评价。随着《烙印》的出版,臧克家开始在诗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位。自此后臧克家七十一年辛勤耕耘的成果,不仅表现了他独到的眼光,还表现出了他对学生的深深关爱。他从南京大学发现了陈梦家,也着意培养。在他的书桌上,“二家”的照片分置左右,他总是得意地对来客说:“我左有梦家,右有克家。”其实他自己“家骅”正当中。
他的天职,更是爱国诗人的天职。早在1917年就喊出了那句著名的口号“爱国的权利,不容剥夺!”他的爱国诗篇是油然而生,有感而发,真心灼烈,赤子真情。他点燃了《红烛》,胸怀着《爱国的心》,高喊着《我是中国人》,呐喊着《醒呀》,要让点燃起来的《红烛》去烧干那一潭绝望的《死水》,让世人高唱着《七子之歌》,多一些《故乡》的《二月庐》,多一些《色彩》的《忆菊》,多一些《太阳吟》《祈祷》,他《一句话》喊出:“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晴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
他三个时期的诗作,诗集《红烛》、《死水》分别是第二、第三个时期,这两个时期的诗作基本都是爱国诗篇,几乎首首给人以震撼、热血和力量,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
《七子之歌》组诗创作于1925年3月,7月4日在《现代评论》第2卷第30期首次发表,随后《大江季刊》和《清华周刊》相继作了转载。《七子之歌》不仅在当时正值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斗争的高潮中引起强烈的共鸣,在他诞辰百年后的1999年也获得更大的反响,先是《七子之歌》首篇澳门被大型电视纪录片《澳门岁月》改编选做主题曲,后是12月20日又成为迎接澳门回归的主题曲,唱响大江南北,享誉海内外。故乡巴河的闻一多中学将其作为“校歌”,让其天天响彻在校园里。
他的天职,更是卓越学者的天职。他从武汉大学开始,一头扎进纸堆里,无论条件极其优越,还是环境异常艰辛,他都能不望窗外事,曾经“何妨一下楼”……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山文海里辛勤耕耘着,他最得意的学生臧克家在《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一文中如是说“他正向古代典籍钻探,有如向地壳寻求宝藏。仰之弥高,越高,攀得越起劲;钻之弥坚,越坚,钻得越锲而不舍。他想吃尽、消化尽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史,炯炯目光,一直远射到有史以前。他要给我们衰微的民族开一剂救济的文化药方。”他“不动不响,无声无闻。一个又一个大的四方竹纸本子,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如群蚁排衙。几年辛苦,凝结而成《唐诗杂论》的硕果。“他并没有先‘说’,但他‘做’了。作出了卓越的成绩。”“‘做’了,他自己也没有‘说’。他又由唐诗转到楚辞。十年艰辛,一部‘校补’赫然而出。别人在赞美,在惊叹,而闻一多先生个人呢,也没有‘说’。他又向 ‘古典新义’迈进了。”
早在17岁之前,他就有了学者的天职。几年的暑假高温,在故乡巴河他一读一思一笔笔写下16篇读书心得《二月庐漫纪》,董乃斌评价他“胸怀大志,既关注现实,又熟悉历史,既用功读书,又不死于章句,而是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向前人陈说挑战,绝不人云亦云。” 1916年4月至12月《清华周刊》一连数期连载了这16篇读书札记。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全体师生的合影中
1921年暑假,在巴河他将早期的诗文与“一九二一年.七.四 一多识于二月庐”的《古瓦集·序》一共50篇,自己动手装订成《古瓦集》,是典型的手工线装书。该集诗文只有约三分之一的曾经发表过,他一直带在身边,直至他牺牲。
他的天职,更是“人民至上”的天职。他主张为政者要“心中为念农桑苦”。1944年10月10日,他在《组织民众与保卫大西南》的演讲中呐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可靠的还是我们人民自己。而我们自己的力量,……是不可想象的强大呀!”“我们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强起来了……那便是真正的民主!”
12月25日,在云南人民发起“护国起义三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盛大游行中,他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用他诗一般的语言对同学们说:
“这是人民的力量。因为是人民的力量,所以它是伟大的,谁也不敢抵挡!”
1945年7月间他在联大“社会科学研究会”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说:“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广大的战士和人民。谁能获得人民的支持,谁就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谁不要人民,人民就不要他。”
1946年春,当西南联大等几个主要文艺团体打算成立“艺联”,请他题词时,他欣然写下了“向人民学习”。
在《最后一次的讲演》中他高喊了“人民”十三次,充分体现他崇尚“人民至上”、一如既往爱人民的天职。
他的天职,更是热爱祖国、热爱故乡的天职。他是从心底里、自幼富有满腔的爱国热情,我们看到,无论什么时期,无论何种身份,他都是有着最本质的爱国情怀,“炽热的爱国热情”是他生命的红线。从《红烛》到《死水》,从《大暑》到《故乡》,从《二月庐》到《七子之歌》,从《爱国的心》到《我是中国人》,从《太阳吟》到《一句话》,等等,无不彰显着他的爱祖国、爱故乡天职;他深研中国古典文学,他扎实教书育人,他关心故乡教育,他推动国剧运动,等等,无不展示他的爱祖国、爱故乡的天职;而他从学者到民主革命战士的转变,最终成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更是将他的爱祖国、爱故乡的天职融入生命中。
他的天职,更是民主革命战士、伟大爱国主义者的天职。他由学者向民主革命战士的转变,成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是渐变的,也是迅猛的,更是必然的。
1938年1月“哭了”离开巴河,还是若有所思;2月在徒步昆明的途中,看到、听到底层人民的疾苦和对红军、共产党的心声,是豁然明朗;1941年1月6日皖南事变发生后,他对共产党和国民党开始有了清醒的认识,将延安与重庆相提并论,自此国民党的“正统”在他眼里逐渐淡去;而到了1943年3月22日《中国之命运》在昆明始发,他读后很是反感“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的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1944年“五四运动”纪念被国民党取消,5月8日,他把矛头直指蒋介石:“新主子一出来首先要打击五四运动,要打击提倡民治精神的祸因。”还呼唤:“五四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干!我们还要科学,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势力!”1944年秋天他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5年10月,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随后担任民盟云南省支部宣传委员兼《民主周刊 》社社长。自此,他向着一个自觉的民主革命战士、伟大的爱国主义者迈进。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家中看《新华日报》
于是,他在《时代的鼓手──读田间的诗》里明确指出“当这民族历史行程的大拐弯中,我们得一鼓作气来渡过危机,完成大业。这是一个需要鼓手的时代,让我们期待着更多的‘时代的鼓手’出现。”
《时代的鼓手》是他发出的一声强有力的呐喊,接着便一发而不可止,汹涌而澎湃。
他学习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分析时事政治,阅读了《共产党宣言》等。他还将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论解放区战场》等党的文献和《新华日报》《群众》等刊物带回来家秘密学习和阅读。他说:“我现在思想豁然开朗了,过去我只晓得抽象地爱国,不知爱什么国……爱国只能是新民主主义的国,现在为新民主主义而奋斗,将来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奋斗。”
在国民党第五军军部邱清泉举行的时事座谈会上,他直言不讳喊出“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全面的造反,全面的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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