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是不平静的世纪,科学技术的发展结出丰硕的果实,改变了世界的面貌;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和漫长的冷战,为这个世界增添了动荡与苦难。20世纪前叶的中国是动荡不安的,经历了一次次动乱,酝酿了一次次变革。变革的时代总有很多故事。时代的苍穹上,有耀眼的日月,也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星辰,明亮的,晦暗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每一颗星辰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曾经挣扎过,奋力过,拼搏过,一瞬间迸溅的星光融合在一起,变成了大时代的光芒和热度。
故事开始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四川。北川,一次惨烈的地震让世人记住了这个不幸的城市,地处四川西北茫茫群山之间,临近羌藏地区,自古以来是华夏文明的西南边缘,治水的大禹相传就诞生在这里。大禹的神迹并没有让千百年后的同乡过得多好,相对于天府之国成都平原,1921年的北川实在算不上富饶,山多田少,主要作物是玉米,居住在这里的人民世世代代和高山峡谷生活在一起,和贫瘠的土地打着交道,辛苦地讨生活。通口河从这里流过,流经北川县下面的漩坪乡,奔流而下,最终注入涪江。
年轻的乔树人便出生在漩坪。乔树人,原名乔茂材,他的祖父是清朝的秀才,父亲是清朝的秀才,大哥也是清朝的秀才。北川地僻,乔氏算是本地的世家,后来族中出了一位有名的袍哥,便有了“漩坪的桥(乔),过不得”的说法,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作为家里的老三,乔茂材从小跟着父亲读私塾。后来辛亥革命,新式学堂兴起,便去新学堂念书,接触了新文化、新思想,知道了中国与世界、革命与改革,看到了家乡之外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大时代。求变是年轻人的天性。在校期间,恰逢五四运动的声势波及全国,他也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高喊着“内争国权、外除国贼”的口号,宣传民族革命,抵制日货,焚烧洋纱……学生们略显幼稚的举动其实是近代民族认同的一部分。个体从这里开始,融入浩荡的大时代。
毕业后的乔茂材回到家乡,和父祖一样走上了教育岗位,做了个小学老师。如果他继续教书,也许会成为一位教育工作者。在县城的史志上留下一笔,然而这样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1921年,在乔茂材23岁的时候,辞去了小学教师这份工作,离开家乡北川,前往成都投军。
天下未乱蜀先乱。1921年的四川如全国很多地方一样,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割据状态。军阀,土匪,哥老会,地方豪强,各路势力犬牙交错。而蓉城成都历来是蜀中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在成都,乔茂材考入川中军阀赖心辉开办的四川边防军军官讲习所,知道了什么是步兵典范令,学会了当兵打仗的基本技能,学成便做了赖心辉部第三混成旅的基层军官,历任排长、连长、营副和团部少校副官,随军转战各地。
贼来如梳官来如篦,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从军的乔茂材一路看到的景象惨痛不堪,“兵燹过后,十室九空,生灵涂炭,民不堪命”。这时候,广东黄埔军校招生的消息传到了四川,听说是孙中山先生开办的,培养知识青年为革命军政干部。孙中山先生犹如一面旗帜,代表了一种革命理念。黄埔军校像一块大磁铁,将全国各地的有志青年汇集在了广东一个小小的岛屿上。当兵的第四个年头,1924年,乔树人离开了四川,来到广东投考黄埔军校,继而被录取为黄埔三期的一员。
黄埔军校是大革命时代的骄子,第一次国共合作的产物,校长蒋介石,党代表廖仲恺,总教官何应钦,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等人,无不是革命舞台上的风云人物。在军校,乔茂材从一个军阀部队出身的旧军人成长为新时代的革命军人,阅读了《向导》、《中国青年》这类左派刊物,十月革命、马列主义、劳工神圣这些新名词涌入他的视野。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他接受了当时最时髦的思想,1925春年经黄埔一期共产党员董仲明介绍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同时也和同学们一起,集体加入了国民党。1926年毕业任黄埔军校政治部宣传科科员,后调入位于广东省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党干班学习。党干班的教员,都是大名鼎鼎的共产党人,恽代英,萧楚女,张太雷,俄国顾问鲍罗廷,还有一位当时并不是特别耀眼的湖南籍的干部,毛泽东。受训之后,乔茂材带着他的主义回到军校任政治部指导股股长,继续从事政治宣传工作。
那时候的黄埔,国共阵营还没有壁垒分明,但矛盾和冲突从没有远离这些青年军人。学生中分成了两大阵营,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青年军人联合会和为与之相抗衡而诞生的孙文主义学会,分别争取学生的支持。青军会和孙学会各自宣传自己的主张,针锋相对,彼此攻讦。共产党人乔树人自然是青军会的一员。想想那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军人,一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主义之争大打出手都不是新鲜事。当年乔茂材也曾经和孙学会的黄埔同学潘佑强打过架。打架总归是违反纪律的,因为这件事,他被校长蒋介石关了半个月禁闭,经过国民党元老邵力子求情才恢复自由。
1926年,北伐战争打响了。蒋介石率领黄埔师生组成的革命军队自广东起兵,讨伐北洋军阀,意在结束割据,统一全国。然而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下,分裂的种子正在生长发芽。国共合作初期,许多人有两个党籍,既是国民党也是共产党。北伐出师之前,1926年5月,蒋介石在国民党二次二中全会上提交整理党务决议案,从此黄埔师生不准跨党,只能保留一个党籍。拥有两个党籍的乔树人,选择了共产党。
北伐期间,乔茂材奉上命回四川搞军运,随刘伯承到泸州筹备起义。然而不久以后,国共分裂,中国陷入新的内战,泸州起义也失败了,组织又令他去彭县继续开展军运。此时已是1927年秋天,四川依旧为军阀控制,掌权的军阀们降降叛叛,分分合合,已经换了几茬。乔茂材所在的部队叫做第七混成旅,隶属于川军二十八军,旅长是国民党左派,部下军政干部多为共产党员。红色革命陷入低潮,但第七混成旅却越来越红,“赤邑彭县”的名号传扬出去,引起了川军上级的怀疑,遂将第七混成旅调入川东参与军阀间的战争,后又要吞并该旅。原来的旅长称病回乡,将职位交给部下主力团长、共产党员旷继勋代理。1929年夏天,旷继勋率部起义,号“中国工农红军四川第一路军”,打出了红军大旗。不久以后,起义失败了,身在彭县的乔茂材也受到牵连,被迫离开原来的岗位,前往重庆接受组织的进一步指令。
然而这次重庆之行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清共”气氛笼罩下的山城一片肃杀,乔茂材只得改名换姓,孤守旅店,昼伏夜出。他想和组织取得联系,然而投出去的联络信息全都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半点回音。倒霉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发生,五十元旅费被熟人吞没,生活顿时没了着落,独在异乡,囊空如洗,只得典衣为生。他赶紧写信向家里求助。半个月过去了,老家的二十元汇款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哥哥写来的一封信:父亲重病,望儿回家。
一面是可能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的组织和朝不保夕的生活,一面是相对安全的家乡和病重的亲人,三十一岁的乔茂材选择了后者。他留书一封,退党回乡,改名乔树人。
改名意味着重新开始。乔茂材,现在我们应该叫他乔树人,做了二十军政务处参议,在教育科做文职工作。可是真的能重新开始吗?过去的经历依然让他提心吊胆,于是上班时格外勤勉,每天早去晚归,生怕遇到黄埔的熟人,再生出什么事来。于是,乔树人参议成了领导眼中主动加班的模范职工,先后在涪陵、南川县政府做行政工作。过去是没法轻易抹掉的,乔树人行事作风依然有共产党的印记,在涪陵期间处理了当地一个有名的恶霸劣绅,颇有打土豪分田地的风格,因此也得罪了其他豪强士绅,被人控为共产党,一度被撤职查办,幸而得到朋友相助,才平息了风波。经了这一劫,他变得更加低调谨慎,然而心气却并没有被现实磨平,他等待着机会。
九一八事变以后,外敌入侵的压力再次降临在每个中国人头顶。世道依然是乱世,乔树人也不甘于做个小公务员,听说陆军大学将要招生,于是复习考试,准备投考陆大深造。投考陆大,意味着投奔南京政府,过去的案底怎么办?1934年(一说1932),听了黄埔同学王先衢的介绍,乔树人加入了一个以黄埔军人为主体的神秘组织——复兴社。复兴社是个拥护蒋介石的团体,复兴社的黄埔学生们想用铁血的组织纪律改变松散的、派系林立的国民党,进而推动社会革命,改变积贫积弱的老大中国。它下属的情报机构特务处便是后来军统组织的前身。加入了复兴社,犹如纳了重归蒋介石门墙的投名状,过去的黄埔校长对改换门庭的学生向来网开一面。乔树人考入了陆大特二期与黄埔三期同学“武状元”刘宗宽,四川老乡后来芷江洽降的陆军参谋长萧毅肃及后来营救他出狱的执法总监万倚吾同班同学,后学成毕业,受陆大教育长杨杰推荐做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少将高参。
不知此时的乔树人是否知道,他的共产党介绍人,他在彭州的共产党领导同事们,董仲明、旷继勋……很多和国民党、旧军队有牵连的早期共产党人已经相继死于“肃反”,死于“国民党改组派”这个罪名。世乱头颅轻。乔树人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
自此,共产党员乔茂材彻底消失了,变成了国民党军人乔树人。
1937年,遥远的北方,卢沟桥的炮火拉开了八年抗战的序幕,本已经动荡不安的中国顿时陷入更大的战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相争已久的国共两党终于放下恩怨,一致对外。39岁的乔树人奉调来到国民党军令部,继而被派往第十八集团军任高级参谋。介绍他任职的,是黄埔三期的同乡同队同学、时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二厅厅长、复兴社总书记的康泽。这个远在北方的第十八集团军,还有一个更加有名的称呼——八路军。
1938年1月,乔树人来到山西洪洞,见到了这支部队的总司令,朱德。随后奉命留在总部与朱德,彭德怀,左权等朝夕相处成了驻总部的高参。朱德是川人,西南宿将,和乔树人算是大同乡。看到身为八路军总司令的朱德“态度诚恳,生活朴素”,乔树人“非常感动”。不久,八路军总部移师沁县,途径良马镇,这个镇子刚刚遭到日寇破坏,房倒屋塌,老百姓尸横遍野。惨烈的景象让乔树人失声痛哭,更坚定了“精诚团结,合作抗日”的决心。
其实,康泽将前共产党员乔树人派往八路军,本有“掺沙子”的意思。但乔树人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看到八路军缺少军械弹药,乔树人便想办法争取。1938年夏,南下武汉谒见蒋介石,呈上厚厚的一册照片,都是日寇烧杀华北人民惨状的罪证,他又将八路军抗战的情况进行了汇报。蒋介石批准发给第十八集团军六门平射炮,一百万发子弹,由乔树人亲自运交朱德。7月,乔树人来到延安,“敬聆毛主席论持久战和巩固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在一次军民群众大会上抗大四期毕业典礼,受边区政府林伯渠请讲话,他说,“在大革命时期,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党员同共产党员的汗和血流在一起,打倒了北洋军阀统一了中国,这次国共合作我们的汗和血流在一起必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失地,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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