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湖南省永兴县油麻圩下青村。我小时家中有父、母、姐、兄、弟和我一共六口人;当我离开学校,参加革命时有十口人,因我兄弟均已结婚,老兄已有两个孩子。家中有水田三亩多点,旱土二三亩(湖南旱土不收田赋,从来不大准确)。有住房六小间,与另一户农民合养一头耕牛。还租种公会水田五亩多点,议定每年交田租谷子十五石多点(每石老秤约九十斤左右)。大旱年请田主来吃饭,看禾议租。借高利贷有二十多元,年利加三,即每一元每年交利息三角;不还利息,则利上加利。在收成好、人不害病、牲畜不死亡的情况下,一年劳动所得,勉强可以糊口;半年吃粗米,半年吃红薯、杂粮。如果遇到灾年,或者人、畜出问题,就要借债。
我于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出生,生日折合阳历,恰好是10月1日。父亲名叫黄清主,母亲姓邓。
我家住的那个村子坐落在两条自西向东流的溪水之间,村北的一条叫做杨家江,村南的一条叫做沙子江,都是由西边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村庄坐西面东,背靠青山,村前面是一片起伏的水田。沿两条水溪筑有一道道堤堰,可以引水自流灌溉。两溪之间还有几道泉水流向田间。溪水冬夏长流,夏季水少时,宽不过二三十米,人可以徒涉而过。村后面的山上长满树木,以松柏居多,间有少许油桐,其余都是杂树。双手合抱不交的树木遍山可见,也有两三个人合抱不交的大树。这些树木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都被砍光了,实在可惜。按说,这里的自然条件并非很差,然而,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家乡始终是一副贫穷落后、杂乱不堪的面貌。
我从五岁起开始参加劳动。每天除拾粪外,还得陪伴比我大十岁的姐姐到田里做农活。姐姐自小害羊角风病,家里无钱替她医治,时常发病,一发作起来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所以家里就让我伴随她在田里劳动,以便在她发病时能及时喊救。在姐姐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她订了婚。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害着这种病,连亲生父母尚且讨厌,将来到了婆家以后,还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她非常悲观,整天只是闷着头干活,极少言笑。在我六岁那年,有一次她偷偷上吊自杀,脚下踩的凳子还没有踢倒,恰巧被父亲进屋看见了。但父亲并没有去解救她,而是上前将她脚下的凳子推倒,好让她快死。父亲刚走,就又有人进屋来,才把她救活。打这以后,姐姐也就更加明白自己是家里的一个累赘,尤其为父亲所不容。后来,她又找了一个空儿,终于上吊死了。姐姐死后,父亲感到松了一口气。母亲有些难过,但也感到姐姐还是死了好,也松了口气。母亲嘱咐我说:到外边不要说姐姐是上吊死的,就说是跌死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实际社会问题,亲眼看见环境是怎样把人逼上绝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等淡薄,甚至父母子女之间竟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但这种事情在那时的农村又是十分平常!
我还记得有一个堂婶母,仅仅因为连生好几胎都养不活,虽然她丈夫并没有抱怨,她就自怨自艾,自叹命苦而上吊自杀了。农村妇女的性命,不但被别人看得贱,连她们自己也看得贱,上吊、投水而死,不算一回事。
农村男人的情况虽比女人稍好,但同样苦得很。一般贫苦农民一年到头,辛勤劳动,还有时连糠菜半年粮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许多地方,农民都自称为“受苦人”。这就是20世纪初,中国农村相当普遍的状况。我离家时,家中还欠着三十多块银元的债务。
我的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农村妇女,加之缠了足,不能到田里做农活,只能在家里做针线,操持家务。母亲的娘家比我家富裕些,在她的长辈中曾出了几个秀才。母亲受封建礼教影响很深,相信命运。她自小在娘家学到一些封建礼教、迷信鬼神之类的故事和格言,常常讲给我们听,总是教我们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勤奋诚实,不许冒犯神灵。
全家人都不大喜欢我父亲,但实际上他心地并不坏。他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成年累月地在生活中艰难地挣扎着。农作之余,他还常常跑几百里路到广东乐昌县坪石镇挑盐回来卖。往返一趟行程大约十天时间,除掉开销外,仅能赚得块把钱。全家就靠养一口猪和挑盐赚到的一点钱供穿衣和买灯油等零用。父亲从来安守本分,胆小怕事,在村子里常常受人欺负而忍气吞声,从不敢与人抗争。由于家里人口逐渐增多,生活越发困难,只得借高利贷,年复一年,利上加利,总也还不清。父亲一横心,忍痛卖掉仅有的三亩水田抵债。他对我们说,欠别人的债如果今生今世还不清,来世就得变牛变马去抵偿。
父亲在外边挨了打也不敢还手,但在我们家里他却说一不二。生活的艰难和世道的凶残,使父亲变得冷酷而严厉,时常对家里人发脾气,对孩子们动辄非打即骂,其中我挨得打最多。我刚满五岁,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去拾粪,起晚了一点儿就要挨打。拾粪回来,父亲还要检查数量,拾少了也要挨打。平时吃饭掉了米粒要挨打,吃红薯时挖掉一块烂皮也要挨打。到我六岁时,每天除了拾粪以外,还要割草、砍柴、看牛。有时在外头和别的孩子偷空玩一会儿,割的草、砍的柴自然会少一些,回到家里又要挨打。我年纪幼小,睡眠不足,干起活来总想打瞌睡。没奈何,我就想了个法子,在放牛的时候,用一根长绳子把牛拴在我腰上,牛可以走得远点儿去吃草,我就可以借机会偷着打个盹儿。但不久就被父亲发现了,更是吃了一顿好打。
这使我想起苏联十月革命前夕,工人中流传的一首歌歌词中有几句说:
生活像流着的泥河,无处泄恨无奈何,常见父亲打他儿子,丈夫敲他们老婆。
我的家庭生活就也是这种样子。
这歌最后号召工人联合起来,破坏这个旧世界。就是说:只有革命,才有出路。
当然,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叫革命,这个歌也是后来参加革命才听到的。但这歌却唱出了穷苦劳动人民当时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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