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6月30日。湖南郴州。 这一天,湘南起义纪念馆门前广场人流如潮。大门上方,那电子屏幕滚动着一行字——热烈祝贺《苏仙区红色印迹》一书首发式暨座谈会举行,成了瞩目的焦点。 这一天,《郴州日报》刊发消息,其标题引人瞩目:献礼建党百年!《苏仙区红色印迹》出版发行;其导语扣人心弦:这本书是苏仙区献礼建党百年的红色文化新著…… 这一天,对于我们——这本新书的编著者而言,可是人生足以铭记的特殊日子。然而凝眸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我们满心扉涌上的是一种无以言传的感情涟漪。 我们与《苏仙区红色印迹》一书结缘始于2019年10月。这一结缘实乃包含两大阶段:对苏仙区——原郴县,开展革命文物专题调研;继而采访撰写一个个革命文物,让其在书中“立起来”,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甫一结缘,我们激动难抑。那一刻的心情,犹如出征的战士,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二
我们一次次行走在这一片红土地上。 而伴随着一次次出行,我们像学生一样在做足功课——诸多公开出版及内刊在案头上排列一排,成了挑灯夜读的史料读物,引导我们日渐清晰地认识了这一片红土地。 我们来到苏仙区良田镇二渡水村。村名如昨,仍是黄静源儿时的村名。一面阳坡上,黄静源故居,业经区里镇里专款维修,仍固守着百年前的原始风貌,在周边幢幢现代建筑的簇拥下,格外引人瞩目。 停立门前,遥望这一片红土地,你不能不遥想起一个伟人,不能不遥想起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遥想起的那一个伟人是毛泽东。在郴县革命史上,有两大时间节点,铭记着毛泽东。 第一大时间节点:1921年10月。 此时,中国共产党成立刚刚3个月。中共一大代表毛泽东与何叔衡便联袂介绍尚在衡阳省立三师读书的湖南学运先驱黄静源加入中国共产党。 短短几年间,黄静源便成长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工运史上最杰出的领导人之一。自1922年春至1925年,其先后参加水口山、安源工人运动,与其有过交集的领导和战友有毛泽东、李立三、刘少奇和蒋先云等人。 而黄静源是唯一牺牲在工人运动斗争最前沿的杰出领导人。牺牲时间:1925年10月16日;牺牲地点: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前坪操场。 第二大时间节点:1925年9月中旬。 同年8月底,湖南军阀赵恒惕以“组织煽动农民造反”为由,通缉抓捕中共湘区执委首任书记毛泽东。于是,毛泽东便离开韶山到了长沙,辗转南下,前往广州参加筹备国民党二大。 9月中旬的一天,毛泽东一行三人进入郴县境内,第一天夜宿栖凤渡镇的金盆窝(今为栖凤渡镇枫树下村);第二天到了郴城,沿湘粤古道来到位于坳上的走马岭;第三天走到良田。来此之前,郴县的黄静源给了毛泽东一个地址,说起同乡孙开球在省立三师读书期间,曾多次聆听毛先生的演讲,如今在家乡良田从事党的秘密活动,还开办了“黄传凤瓷器店”,作为党组织的秘密联络站。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毛泽东一行很快便找到了瓷器店,但见店门两侧樟木板上刻有一副对联:本是泥塑成器皿;只缘火铸利民生。 毛先生的到来让孙开球顿时喜出望外,当即喜迎三人进店住下,并通知了郴县另两名党员胡世俭和李翼云。此时,胡世俭是湘南特委组织部长,特委派他回郴县发展党员;李翼云是长沙湖南法政学校的学生。他俩对毛泽东亦是熟悉而又敬佩。 当晚,毛泽东与郴县三名党员促膝交谈,听取了郴县建党情况的汇报。接着,他代表中共湘区执委宣布中共郴县特别支部正式成立,由孙开球担任特支书记。 遥想起的那一群年轻人有许多共同之处:均为郴籍共产党人,栖居同一片红土地上。如孙开球、孙开楚、胡世俭、陈友才是良田的,李翼云、曾玉是坳上的,李佑如、邓壹、王继武是栖凤渡的,陈鹏、朱瑛是五盖山的;均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战争;均在其革命生涯中与毛泽东有过交集,深得伟人的领导或教诲;均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工农武装割据,建立红色政权,创建革命根据地等革命实践。 不同的是,他们与毛泽东交集的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不同,关系不同。如李佑如是毛泽东的学弟,陈友才是毛泽东的警卫员,孙开楚是毛泽东的机要秘书…… 正是这一个个“相同”与“不同”的交织演绎组合,在中国革命史上,赓续演绎着独具郴县特色的几大篇章。 一大篇章:大革命时期,32万人口的郴县,12万民众投身革命洪流。一声惊雷,势不可挡,民众觉醒,一切权力归农会!旷世檄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震古烁今,毛泽东昭示天下,郴县农民运动好得很——“差不多全体农民都集中在农会的组织中……于是在四个月中造成一个空前的农村大革命。” 二大篇章:1927年大革命失败,在党的八七会议上,毛泽东第一次提出了石破天惊的理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而在此一时期,“马日事变”,郴县血流成河,一千多名共产党员、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之中,夏明震、陈鹏们“从地上爬起来,揩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体,又高举革命大旗”,组织发动了年关暴动;继而迎接朱德、陈毅率部入郴,打响了湘南起义的枪声…… 湘南起义以郴县为中心,在整个湘南地区,成功开创武装斗争与农民运动相结合的崭新局面,普遍建立县、区、乡各级苏维埃政府,以及打土豪,插标分田到户等等。 三大篇章:1928年4月初,朱德、陈毅率湘南起义各路武装奔赴井冈山达一万余人,其中郴县人数最多,达八千余人,仅一个郴县工农革命独立第七师即6300余人。 同年4月底,秋收起义与湘南起义两大武装会师茨坪,举行会师大会,史称朱毛红军会师。 历史可鉴!毛泽东提出了“工农武装割据,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这样一条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而已整编为红四军第十一师三十三团的王继武、李用之、陈鹏等将士率先做了践行者——率部返回家乡,在湘南这片红土地上浴血奋战,走毛泽东的井冈山道路。时至同年底,王继武、陈鹏等相继牺牲,但打出了一支湘南赤色游击大队。第一任队李鄂牺牲后,谢汉、李林相继任队长,始终坚持土地革命战争,一度在郴县龙广洞地区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始终红旗不倒……
三
2019年11月1日,一个寻常日子,风和日丽。 这一天,是我们行走在这片红土地上的第一天。 此行第一个考察目的地:良田镇邓家塘村折岭头组。 一路上,一句话,我每每诉说:“10年了,偶遇一个老人,一个梦想,如今将要实现啦!”继而我坦诚道,10年前,我们曾沿着湘粤古道来到折岭头组,开展文学采风活动。当时留下一大感慨:那天中午时分,浏览了古客栈的沧桑岁月,我们正倚靠古道旁的石基侃发悠悠乡愁。一位60多岁的老人走拢来,说我们坐的石片是他家原来祖屋的地基。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铭记至今: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朱德的部队在折岭打了一仗。我爷爷在这间祖屋里接待了他们,住了有一个星期…… 之后我查阅的诸多史料亦表明:1928年2月和4月,在折岭发生的两次战斗已载入了湘南起义史册。我常常想,那位老人的诉说传递的是乡亲们的梦想:倘若折岭战场被挖掘出来,开发出来,那该多好! 而让我欣喜的是,我一路的诉说引起了镇里村里的共鸣,纷纷欣然陪同前往折岭。 蓝天下,绕过古客栈后是一口水塘,一位年长的妇女在浣衣。远远地她已直起身,用一脸笑靥打起招呼来。我正恍然间,她已快步迎来,说我10年前来过,她一下就认出来了。 哦,她是古客栈的女主人。 她家的新房在水塘西边的土坎上。在她的张罗声中,我们与她丈夫段禄海——一位憨厚朴实的老人见面了。彼此之间,甫一谋面,却一见如故,从古客栈谈起了曾经的折岭战场。 很快,夫妻俩张罗着请来几位老人。一座专题座谈会在进行。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甫一阐明我们此行折岭的目的,其中一位老人说认出了我,10年前见过面的。话音未落,我笑道:“哦,你就是那位有着梦想的老人。” 于是,我开始例行采访:“当时你告诉我,说你爷爷接待朱德的部队,住了几天呀?” 他肯定地说:“一个星期,七天”。 然而,一一询问下来,有的老人说住了三天。 众人一时愕然。我释然道:老人们的说法都对,恰恰印证史料记载——1928年湘南起义期间发生的两场战斗。前一种印证的是折岭打老虎:朱德率部攻打下折岭,曾留下少量部队驻守折岭,以防南来之敌达一个星期;后一种说法印证的是折岭阻击战:郴县农七师等在此阻击敌人达三天三夜,为朱德、陈毅率领各路人马向井冈山转移赢得了有利时机。 此时,围绕湘南起义的兴起与结束的两场战斗一一得到考证。下一步,我们亟待考证折岭战场遗址。 老人们说,折岭战场遗址就坐落在古道两侧的山岭上。这两座山岭,东边是黄泥坳杉木山,西则是炮台岭。 朗朗天穹下,年已65岁的段禄海腰别砍刀,欣然带路。我们相跟着,从村西的小道绕行而至炮台岭。段禄海在前开路,荆棘丛中,挥动砍刀,为我们蹚出了一条甬道。就这样,我们在林中艰难前行。最后,一条深沟出现了,沟内茅草从生,覆盖着厚厚的陈年腐叶。至此,我们历历目睹到了已近百年的“折岭战场遗址”——尚原始原貌遗存下来的战壕掩体。 离开折岭时,我们如同打了一场胜仗,纷纷兴奋不已。折岭战场遗址之发掘,实为全区革命文物遗址的一大亮点。 而另一大亮点是: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 其实,最初谁也没有想到“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这一革命文物考察命题。而它,就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之中姗姗而来。 昔日,在郴县的版图上,在其东部的大瑶山区,那儿有一个横垅村。只是,如今的横垅村已经搬出大山,后与高坪村合并为飞天山镇望仙村。 2019年12月6日,村会议室。在村支书林军旗的张罗下,革命文物暨红色文化调研座谈会在此召开。 这是怎样的一场会啊!在对话中,20多位老人讲述起了一个个悲壮的故事。 ——1934年8月,地处瑶山深处的横垅村。两天前,红六军团西征(长征)途经郴县,共托付了82名伤病员。因为他们大多是重伤员,便辗转安置到了山高林密,几乎与世隔绝的横垅村。这儿群众基础好,自1928年起已成了游击队的根据地,有利于红军伤病员治疗养伤。起初,伤兵们安置在村里红军临时医院——“鹿溪社馆”和曾家屋场。 时至同年11月底,国民党调集重兵围剿横垅山区。游击队和乡亲们早已将红军伤病员转移至冬茅垅一带的大山里。这儿是一个自然村落,山高林深,栖居着七八十户人家。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剿与反围剿的较量中,冬茅垅一带弥漫着腥风血雨。一片火海中,73栋房屋化为灰烬;邱娭姆舍命救红军被敌人枪杀;迄今,在冬茅垅一带,尚遗存有红军坪、红军洞、红军屋等10余处…… 自此,犹如水到渠成,一个全新的革命文物命题油然而生: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 其实,我们一次次前往良田、坳上等地考察,已在印记着这一命题。 譬如,中央红军长征途径郴县,良田一带成了红军的宿营休整地,许多人家住进了红军,廖氏宗祠一度成了红军的指挥部和接待站,连续安置接待了一批批红军。 然而,按照我们的理解,“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这一革命文物命题,实乃一重大课题,仍亟待权威史料佐证。 就在寻觅复寻觅中,机遇姗姗而来。 2020年6月6日。观山洞街道观山洞村南端山麓林中,远远近近覆盖着葱葱珑珑的原始植被。66岁的曹甲云指点着说:这儿地名桃花垅,我们要寻找的白云庵红军医院遗址就掩藏在这儿。小时候,我爷爷说,当年他亲眼看到,敌人搜山围住了白云庵,被杀害的红军伤病员有七八十人…… 密林丛中,一阵肃穆,有山风拂过。 沿路下山后,我们来到村委会。热烈的话题围绕着白云庵红军医院遗址而展开。 就在交流中,村支书和村主任相赠新编的《观山洞志》。而甫一打开,我们立刻被一篇摘自谷子元回忆录的文章所吸引。谷子元是革命老前辈,曾长期在湘南一带开展革命活动,解放后担任过湖南省政协副主席。 细细浏览全文,真让人大喜过望。啊啊,谷子元文中所述,让我们历历目睹到了郴县人民迎送红军长征这一历史。而这一篇章,堪称“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之绝版史料! 我们由此获得极大的底气。就在区革命文物调研座谈会上,对一个个革命文物的审议在“过关”。最后,我们首次提出增加一个——“苏仙区迎送红军长征路线”。 一位部门领导的问话极简单:“有权威史料印证吗?” 回答简单:“有,谷子元回忆录。” “好,那算!”
四
无需讳言,撰写书稿——“为革命文物立言”,其实也是写史,就像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子,以讹传讹,那是大忌啦。 而这,恰恰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难关。一日复一日,几乎每一篇稿子,我们,都面临着这样或那样的难关。 譬如,郴县苏维埃政府成立时间,应为一大“难关”。众多史料版本出现两大分歧:成立时间一为1928年2月6日;一为1928年2月7日。 我们对所有版本一一进行考证。最后,确定时间为1928年2月7日,所依据的是权威版本——《湖南人民革命史》所载(1928年)2月7日,在郴县县城召开了万人群众大会,宣布成立郴县苏维埃政府,李才佳任主席。 而在实地考察中,我们又自设了诸多“难关”,且一一历经考证而破解之。 譬如,《毛泽东夜宿良田——孙开楚故居》一文之考证求源。我们第一次去良田下街,考察这一革命文物时,是2020年1月2日。当时,现场走访所获的素材——几位老人的讲述与各种版本资料相符,皆曰:孙开球是孙开楚的堂兄。1923年,孙开球利用叔叔孙天佑在良田下街的临街三开间店铺开办“黄传凤瓷器店”,内设接待站,成为郴县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 然而,一大疑点在叩问:孙开球利用叔叔的门店开设地下党秘密联系站,自当知晓此举冒着风险,一旦遭受破坏,岂不累及叔父一家!他为何不用自己家的房子或租用其他店子?他与孙开楚确系堂兄弟关系么? 围绕这一疑问,我们委托栖居良田的区作协副秘书长陈根树专程去了孙开球与孙开楚的老家——良田镇鲁塘岭村采访。一一走访下来,村干部的说法仍持此说:孙开球与孙开楚系堂兄弟。 冬去春又回,又见芳草绿。 自2021年3月底起,三次专题改稿会在进行。而端详《毛泽东夜宿良田——孙开楚故居》一稿,那个久而悬置的疑问又来叩问了。 于是,我们再一次来到良田镇下街。这一次,我们又找了几位老人,包括村里的一位老会计。 几经寻访,我们获知孙开楚与妻子田满仙是“娃娃亲”,1928年4月初离开家乡时,尚未圆房。此后田满仙一直独守空房。直到解放初期的1950年,田满仙收到丈夫孙开楚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才知晓丈夫8年前已在抗日战场上牺牲了。同年8月,在同宗族人的张罗下,遂过继丈夫堂弟孙开祥之三子孙清景为儿子。 由此,我们寻访获知一大线索,孙清景现为市委党校退休教授,现居郴州城区。 接下来,我们寻访到了年已81岁的孙清景教授。 老人说,开楚与开球为亲兄弟,球为哥,楚为弟。 老人找出所珍藏的大红过继书,上面写道:出祧人孙开祥今因开球开楚两兄弟外出多年未返(均为革命烈士),现膝下无儿,自愿将本名所生第三子乳名清景出祧球楚两房(即过继两房为子)。 自此,一直叩问我们的一大疑问终获释然。 于是,笔者又对《毛泽东夜宿良田——孙开楚故居》一文进行修改,一一匡正谬误,还原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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