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一些年轻人心里,对"平西"认识已经很模糊了,似乎那只是一个遥远年代的词汇。然而,就在七八十年前,在广袤的京津冀大地上,"平西“这个词,如同一团炽热燃烧的烈火,点燃过多少热血青年的万丈豪情,在那个战火纷飞、国疆崩裂的年代,“走平西,去延安"是他们年轻心灵的渴望。野三坡,这个如今全国著名的五A级风景区,在那个年代里曾经是平西抗日根据地的核心区,也叫做中心区。是当年平西抗日边区政府,银行,报社等职能机构的所在地。那首早已脍炙人口的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诞生在这里。
我母亲是1933年12岁时,开始为北平地下党担任秘密交通员,她向往直面对敌的战斗,向往平西,向往延安。1938年,在地下党的护送下,母亲经门头沟的青白口村进入了野三坡,那年杨成武的独立第一师刚好开到野三坡。母亲便参加独立第一师,之后不久,母亲担任了房,涞,涿联合县的妇女救国会主任。我们几个孩子几乎都是听着母亲讲她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1986年5月,河北省涞水县旅游局的王宝义局长和后来的野三坡管委会主任马树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们希望我们能够帮助开发野三坡。“锣鼓台,山南村”一些儿时便已非常熟悉的地名豁然出现在了眼前。这简直是上天的安排。让我有机会在母亲工作过的地方,继续她所为之奋斗的工作。
我们很快便完成了对野三坡全部旅游资源的考察和评估。对野三坡光明前景充满信心。
聂荣臻元帅在他的回忆录中是这样讲述野三坡的:“野三坡那一溜几十个村子,一直过着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长时间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清朝的统治始终没有进入这一地区……我们进去以后,经过深入细致的发动群众工作,老百姓对我们很好,三坡成了我们可靠的根据地。”,聂帅讲述的野三坡情况是真实的,数百年封闭的野三坡,几乎没有经历过大清国的统治,更不知道什么中华民国政府,是八路军让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野三坡。清朝的三百多年间,由于野三坡长期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三坡人不许进考场。直到解放。三坡地区识字的人都非常少。
1986年5月,我第一次来到野三坡,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穷山,恶水,贫穷,愚昧几个词去概括它。老百姓住的全部是石头房土炕,特别是拒马河沿岸的几个村子,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每个村子都在萎缩,人口已非常少了,远远望去,火车站的那几间砖房感觉格外显眼。
“村里存款超过一百块钱的,估计超不过十户?"一边走我一边问老王局长。"是,大山里的老百姓太穷了,到处都是石头,整块的土地都很少,老乡们的零花钱就指着鸡屁股了(下蛋)。它是乡亲们的小银行",拒马河上的桥早已被冲毁,看上去,已经多年没有人管了。王局长为了过河,到很远处去寻找浅滩。我见一个老乡从苟各庄村里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小筐和一把镰刀,一看便知道他是要过河去百里峡沟里砍柴,"傻子过年看街坊,他怎么过河,我也怎么过",就跟了过去。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乡来到河边,从从容容的将自己的衣服脱个精光,把衣服裤子放在小筐里,淌着水过了河,我有点像被噎住了的感觉,"……不就一条裤子吗!",我跟在老乡后面淌水过了河。
野三坡的旅游开发是艰难的,这个艰难不仅表现在资金和技术层面上,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险些让所有人的努力都付之东流。1986年7月野三坡就像一颗炸弹引爆了北京的旅游客源市场,“野三坡”这个充满了乡野气息的名字,将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北京人吸引了过去。然而此时的野三坡,没有任何接待服务设施。拒马河是一条落差非常大的河流,经常是下游天晴,上游一场大雨就引发山洪,这条河每年都要淹死人。几千人露宿在河滩。多么可怕的情景!老局长也慌了,我对老王说:“赶紧开起家庭旅馆,让游客都住到老百姓家里去!"发展国内旅游,要以家庭旅馆为主"这是中央领导的话!”。老局长连夜召集几个村的村干部开会,准备强行推动家庭旅馆。我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是那样的让人沮丧,没有一个村子同意开办家庭旅馆,理由是“怎么能让外人住到我们家里来?你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出了事谁负责?”。大规模开办家庭旅馆是化解当时危险的唯一办法,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放弃!“不行就召集各村的党员开会,在这个问题上,党员一定要带头!”,我向老局长提出了建议。在党员会上,老局长对大家说:“大家都知道,咱们野三坡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老区,家家户户都接待过八路军,都做出过巨大贡献,如今,发展经济,发展旅游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也是老乡们摆脱贫困最可行的出路,我们要像当年接待八路军那样接待好北京游客”,老局长的苦口婆心显然没有说动那些党员们,“当年接待八路军,也没有收过钱呀!”,有人小声嘀咕着。老局长急了:“你是不是党员?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你就开!这是命令!”。一个村民慌慌张张的闯进了会场,“村长,有人闯进了我家!”,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连忙解释:“没事,这些人无非是想到你家找口水喝,找点吃的,或者找地方住一宿,家里如果有地方,别管好坏,你就腾出一间,打扫打扫,住一宿你收他两块钱”,“能行吗?”“能行!”村长大声回答。
经济的驱动力显然是巨大的,在那两块钱实实在在的装进了老乡们的口袋之后,野三坡的家庭旅馆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发展起来,两个月,登记的家庭旅馆的数量就已达到一百八十多户。一场人命关天的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应当说涞水县的领导是睿智的,1986年,县政府给野三坡颁布了第一个通告,将野三坡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地域划定为旅游开发区,并且明确指出,在这个区域内,严禁一切乱砍乱伐,山羊一律实行圈养,严禁放养。目的非常明确,要将野三坡的秃山荒水变为绿水青山。
2014年春节偕全家去看望王宝义老局长,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2015年5月老局长去世了。
王宝义老局长对山老区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那阵子,他几乎天天给我讲述野三坡的过去,他带我来到刘家河村,"抗日战争时期,这个村曾是晋察冀军区供给部的所在地,赵镕部长就是在这个村里工作、生活,结婚的","村里有一个兵工厂,主要生产炸药,地雷,手榴弹,为了做实验,牺牲了不少战士,还包括供给部的一个白处长,他们都被安葬在了旁边的烈士陵园"。我没想到,在京西的大山深处居然还有这么一处1942年就建起的革命烈士陵园。它可能是全国最小的烈士陵园了,没有几座墓碑,我仔细查看每座墓碑上的碑文,想多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我惊奇的发现,墓碑中居然有开国将军赵镕和潘峰在1942年为烈士题写的碑文。两位将军都是父亲的老战友,非常熟悉。
八十年代野三坡的老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肖克,肖司令的。他是挺进军的司令员,长期在平西一带活动。我曾和几位曾经的老八路闲聊,当他们谈起骑着大马的肖司令时,人人都是眉飞色舞,显得异常兴奋,他们似乎完全陶醉于那个早已远去,甚至近乎完全淡忘了的年代里了,老人们记得八路军的老七团,甚至还记得老七团的团长叫陈坊仁,政委叫李水清。老局长带我来到一座名为鸡蛋坨的大山之下,他给我讲述了"鸡蛋坨五壮士"的故事。
"1942年12月27日,老七团接到情报:日寇纠集3000余人偷袭平西根据地。当时,老七团的主力,大部分在外线作战,团部留守的只剩下二连和特务连,部队要掩护边区政府机关,学校,报社,工厂和群众转移。情况十分危机。团长陈坊仁、政委李水清决定让特务连坚守曹坝岗的主峰佛灯塔;二连守住曹坝岗西北面的制高点——鸡蛋坨。第二天一大早。阻击战就打响了,战斗异常激烈。敌人被死死的挡在了阵地前。战斗到下午3点,二连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可鸡蛋坨阵地上只剩下副排长李连山和四名战士了,他们打光了所有弹药,李排长中弹牺牲,4名战士搀扶着排长的尸体相继跳下鸡蛋坨悬崖,全部壮烈牺牲。",当时由于刚刚大规模宣传过"狼牙山五壮士",鸡蛋坨五壮士"就没有进行大规模宣传,虽说他们的事迹鲜为人知,但他们与狼牙山五壮士同样壮烈,同样伟大。"
我曾粗粗算过,在小小野三坡战斗过的开国将军竟有近十个之多。这些老将军们,深深眷恋着这片他们非常熟悉的土地。1992年6月杨成武老将军偕夫人回到了野三坡。
肖克老将军是1994年4月故地重游的,他对野三坡更加熟悉,他的挺进军就是在锣鼓台村成立的,他的司令部在山南村,小峰口村等许多村子驻扎过,老将军说起当年的战斗事情,如数家珍,记得清清楚楚……
1992年10月我陪同母亲也回到了平西,从房山的蒲洼,堂上,堂下,宝水,东村一直到野三坡的许多地方,见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老战友,她流下了热泪。
如今,三十多年又过去了,旅游业的发展,让野三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外出打工的人们早已回家创业,野三坡的绿水青山让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丰衣足食,盖起了楼房,办起了家庭旅馆和农家乐。拒马河两岸的那几个村子,面积扩大了数十倍,所有人都过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
如今,那些为国家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老前辈都已离去。2015年利用参加《野三坡平西根据地抗战文化研讨会》之机,十几位老将军的后人又来到了野三坡,寻找他们父辈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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