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诗,觉得意忧未尽,于是又填了一首《贺新郎·彭士禄院士吟》词:
海陆丰云暗。 盼红旗、亲人何在, 浩天遥远。 万水千山心飞渡, 身陷相思河畔。 夜漫漫、肝肠寸断。 宝塔巍巍犹召唤, 赴延安、从此酬宏愿。 家国恨,浸弓箭。
摧枯拉朽如席卷。 换人间、刀枪暂歇, 要抽长剑。 原子核中藏神力, 科技全新阶段。 莫改姓、周公指点。 回望峨嵋峰头路, 庆功时、酒满欢声乱。 再把盏,渐平淡。
这首词,基本上概括了彭老的生平。关于“莫改姓、周公指点”一句,来源于一个传说。1970年7月16日上午,在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即将投入满功率运行之前,周恩来总理主持中央专委会听取汇报,会议结束后,周总理对彭老说:“你要记住,你姓彭,永远不要改姓。”关于那次会议,当时的亲历者、大亚湾核电事业的另一位开创者之一的昝云龙先生与我谈过。2020年1月21日下午,我去深圳市人民医院看望住院的昝老,他回忆了那次会议的情况。他当时以科技处处长的身份与会,主要是给大家展示图表。他还记得当时的座位排列情况,看到周总理脸上有老人斑,心里感觉不是滋味。有文章说,有人问彭老,广东口音总理听懂听不懂?彭老说,如果听不懂,由老昝补充。昝老说,根本没有这回事。还有文章说,周总理问叶剑英认识不认识彭?叶说认识。周又问邓小平认识不认识?邓说,以前接触少,不太了解。昝老说,当时叶剑英被下放湖南,邓小平被下放江西,他们俩根本就没有参加会。昝老还提到了另一篇文章讲的事情,当年彭老在苏联留学时,陈赓拿着周总理的信找彭谈话,希望他学原子核,彭说服从国家需要。昝老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周总理不可能只关心彭一个人。
前面提到的周总理不让彭老改姓的那句话,我没有问,昝老当时也没有讲,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彭老。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我问过彭老。社会上一直流传着彭老的一个外号——“彭拍板”,说他对一些技术问题敢于拍板。有一年,彭老住在大亚湾,我去他的房间里与他聊天,讲起一件事情。核潜艇陆上堆升功率时,有许多报警信号,啪啪啪的报警声使人胆战心惊。彭老看到这种情况,沉思了一会儿,果断下令,将某几个报警信号关掉。他这一说不要紧,可把周围的一些人吓坏了。最后还是执行彭老的指令,关掉部分报警,结果核反应堆很顺利地达到了满功率。我问彭老:“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策?”彭老淡然一笑说:“太安全,也就不安全了!”他的这句平平淡淡的话,真是太具有哲理了,以至于我永远忘不掉,而且还经常与我姑姑说过的另一句话相对照。我姑姑临终前几天,我姐姐到处找她的一个存折,怎么也找不到。我姐姐就俯身问她放在哪里了,我姑姑告诉她在哪里,结果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一找就找到了,我姐就问她:“你怎么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那么一个地方呢?”我姑姑说了一句哲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保险的地方。”我姑姑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她的这种认识来源于生活常识;彭老是大科学家,他的决断勇气来源于他对于科学知识的掌握。这两件事情、两句话说明,理论知识与实践经验,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用处的,关键在于要有科学的认识。我后来在管理工作中总结了一句话:“经验是我们所需要的,教条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反对的是狭隘的经验主义和僵化的教条主义。”这句话就是受到彭老和我姑姑说的话的启示。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这天下午,我与彭浩一起去协和医院,看到彭老的状况比两年前要好,不用插管子,也无特别的治疗。我自我介绍是谁,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我给他读了一诗一词,他很高兴,连竖大拇指。彭浩送我一本《彭士禄传》,我请彭老签字,他颤抖着手签了名。我们聊了大概半个小时,彭老的双眼一直盯着我看。我对他说,一定要保养好身体。他说,准备活到一百岁。我说一定可以的。医院雇了两个女看护,一个河南籍,一个山西籍,我感觉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我对她们说,彭老是我们国家真正的国宝。她们理解,知道彭老的价值。
我们告辞时,我对彭老说:“我还给您留着好酒呢。”他笑着说,烟酒茶都戒了,不能喝了。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很难受。彭老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有了生活乐趣。这三次去医院探望彭老的经历,成为了我的生活中很重要的片断。后来又有几次去北京,但彭浩恰好不在京,没有家属引领,我无法进入病房,因此再也没有见到彭老。那瓶酒,我还一直留着,它现在成为我与彭老交往的信物了。
2017年9月9日,我从媒体上获悉,彭老获香港何梁何利基金成就奖。我问彭浩,他证实确有其事,彭老把奖金全捐献了。我一方面真心为彭老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毫无怀疑他对奖金的处理方法一定会如此。彭浩在医院报病危后给我的微信中讲,彭老一直教育他们兄妹要“老实做人,踏实干事,平淡生活”。其实,彭老夫妇在世时,何尝不是如此要求他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彭老的话,虽然说给自己的儿女听的,但不也是说给所有中国人听的吗?如今,彭老的身躯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精神不灭,他的风范永存!
彭老之风,山长水远!
(作者系核工业高管,著名作家、诗人,留法博士,北大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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