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朱霖今年4月12日仙逝，享年101岁，4月18日遗体火化。我那时正在老家为父母建墓，无法参加，很遗憾。

    我自1968年同岳母相识，50多年的接触，留下一些印象，很难忘却。整理一下，遂成此文。

    一、离休后最大的事情是写书、组织编写、出书

    1977年底，岳母朱霖结束27年的外交工作回国后，任外交部政治部副主任，一直负责“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工作基本结束后，她响应中央提出的干部“四化”政策，于1982年不顾外交部的挽留，主动离休。

    1985年，外交学院举行建院30周年庆祝会。学院领导请岳母给学生介绍驻外使馆工作情况，专门派人为岳母录音十多次，记录整理出十多万字。世界知识出版社的领导看过后，认为很好，要岳母出书。她很慎重，请了相关同志提意见，自己又查阅充实材料，进行文字加工，终于在1991年出版了她撰写的《大使夫人回忆录》。出版后，反响很好，出版社又多次印刷再版。我记得岳母说过，吉林有个人写信给她，说真没想到外交工作和他原来想的完全不同，还问她怎么能买到这本书。

    1989年12月，岳父黄镇意外去世。岳父母一同战斗、生活50年，感情极好。岳母视岳父，既是夫君，又是师长和领导。岳母受打击极大，但她强忍悲痛，很快组织编写了《将军·外交家·艺术家——黄镇纪念文集》，文学传记《将军不辱使命》，《黄镇文集》。后来又组织编写了《黄镇传》。这几本书合计有261万余字。

黄镇将军

    岳母做事极认真、细致。以编写32万多字，270多作者人次的黄镇纪念文集为例，她事先按黄镇的经历划分出时间段，每个时间段写什么，请谁写，都策划好，再去一个一个落实。受邀请的作者无论文化水平高低，职务高低，有感于岳父母的为人，都送来了自己的稿件。之后，她不仅自己看，又请了专人修改编辑。稿件收集齐全后，她又通盘考虑，拾遗补缺，尽量避免留下遗憾。她还设法，请邓小平、杨尚昆、江泽民、薄一波、宋任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题词，使这本书生色不少。解放军出版社的印刷稿要三校。她除了亲自上阵，又请了一个退休的同事，再加上我，一字不落读了三遍。现在回头看，没有什么错，校对认真是重要的。还有，那时能找到那么多作者，并将他们亲历的宝贵史料得以保存下来，真是太珍贵了。到这本书1992年出版时，虽然仅过去了两年，已经有7人离开人世。

    同黄镇纪念文集比较，后来编写的《黄镇传》80万字，上下两卷，堪称大部头了。如果没有前者，也就写不出后者。岳母为编写《黄镇传》又费尽了心血。每一章都是在她的指导帮助监督下写出来的。我们和她一起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讨论。她记忆力极好，说到一件件黄镇经历的事，她不仅知道来龙去脉，还能说出很多生动的细节。她还提供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如黄镇在抗战期间的笔记本，厚厚的，用缴获的日本马靴皮做封皮，自己装订的一个大本子，已经被革命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作为文物收集走了。她把复制本交给我们查阅。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岳母对1973年底周恩来总里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被错误批判这件事，伤透了脑筋。当时这件事还处在保密状态，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每次给我们讲，都吞吞吐吐，不明不白，欲说还休，让我们苦苦猜测。写，还是不写，怎么写，她似乎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最后，还是没有放到书上。

    现在，这件事已广为人知，无需赘述。我仅把同岳父有关的事说一说。黄镇和耿飚在参加政治局扩大会前，已知道会议要他们做什么，很是苦恼。主席、总理，都是他们一辈子最敬重的人，要他们去批判总理，怎么能想得通？可是，批是主席让批的。听了一辈子主席话的他们，这次能不听吗？他俩左思右想，商量了还是听主席的，要批；但是，话要说得尽量公道，绝不说落井下石的话。岳父在会上发言后，内心一直难以平静。1974年底，岳父去305医院看望总理。总理对岳父说了理解，原谅的话，他才安心了。总理去世后，邓颖超整理总理的抽屉，看到了总理记录的岳父发言，也体谅了黄镇当时的难处和苦心。

    《天下之脊——刘邓大军征程志略》大型图文集，4卷8本130万字，3200幅图片，说是皇皇巨著，应该不算炫耀。编委会主任由刘华清挂帅，但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岳母是大功臣。从开始酝酿，组织编委会，筹集资金，收集资料，一步一步，岳母都在推动。如动员著名军队摄影家高帆的家人把高帆拍摄和收集的照片提供出来，岳母亲自去做了说服工作。后来，她担心这本图文集被人滥用，谋取不当之利，决定把著作权捐给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在张雁之的帮助下，征得编委会当时还健在的老一辈委员向守志，还有陈知建的同意，完成了捐赠的事。

    《将军·外交家·艺术家——黄镇》画集，是安徽省安庆市黄镇生平事迹陈列馆为纪念黄镇百年诞辰编的。他们编出初稿后，交岳母审查。那时她已近90高龄，仍一个字一个字，一张图片一张图片的仔细看。她还让我们帮她看。我们也提了意见，如陈列馆喜欢岳父参加军调处工作时，那张穿国民党少将军装的照片，英俊威武，我们建议换成进城初期穿解放军军装的照片，文字上也提出了意见。但最重要的是，岳母坚持在中央文献出版社出。后来证明这个决定很正确，这个出版社的出版标准高，保证了出版的画集质量。

2017年，新长征画集出版了

    2014年初，从驻美大使崔天凯处传来一个令人惊喜的好消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发现了失踪近80年的黄镇长征速写画原稿。以前在国内流传的黄镇《长征画集》，母本都是 1938年阿英在上海用画稿的照相底板出版的《西行漫画》。岳母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产生了两个愿望 。一是把黄镇长征画作的著作权捐献给国家，在国家出版局主持下，由中央文献研究室（现中央党史文献研究院）代表国家收下。二是由中央文献出版社用原画稿为母本出版画集。在中央文献出版社同志的努力下，画集终于在2017年出版了。同以往出版的《长征画集》相比，画稿的清晰程度提高了很多，原先误作“过湘江”的画，被更正确认为是“夜渡于都河”。出版社在画集的设计、装帧、用纸上下了很大功夫，为每张画写了编者注，整个画集看上去非常庄重、美观、大方。97岁多的岳母，亲眼看到她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欣慰、安详！

    二、搬家、交车

    2000年5月，岳母把家从东城区小羊宜宾胡同20号搬到了外交部街33号院一栋新楼内。搬家对谁都是大事、难事，何况岳母已是80高龄的老人。

    小羊宜宾胡同，南面是东总布胡同，西面是大羊宜宾胡同，东面是南北走向的北总布胡同。北京的胡同藏龙卧虎，这里也不例外。20号对面的一个大院子，原来住的是新中国第一任卫生部长，冯玉祥夫人李德全，有两栋小楼。西边不远住的有十世班禅，还有史良、黄绍竑等名人。东总布胡同住有马寅初。作家协会那个住过赵树理、严文井等名作家的院落离得也很近。

    小羊宜宾胡同20号，最早是外国使馆的商参机构，一座很大的两层楼，面积约400多平米，前后院还有平房。1961年，岳父从印尼回国出任外交部副部长，搬进这里居住。因前院有竹，后院有棵桑树，岳父戏称为桑竹居。

    岳母在这里住了近40年，对这处居所自然有感情。岳母去世前，2018年，已需坐轮椅了。有一次，保姆推着她转到这里，她突然说想进去看看。当时，外交部早已把整个院落翻修一新，驻进一个单位。工作人员听说岳母要看看自己过去的家，连忙开门迎进。他们推着轮椅，岳母在楼下，前院后院都看了看，照了很多相。后来，我们看用这些照片做的视频，岳母很高兴，说说笑笑，比比画画，仔细查看发生的变化。那些年轻的工作人员对她非常热情、尊重。

    岳父1989年12月突然去世后，看望岳母的老战友很多。他们都很关心岳母以后的生活问题，又了解她的特点，好多人劝她，“你不一样，不要搬家”，意思是岳父是中顾委常委，享受政治局委员待遇，遗孀待遇也会高一些。岳母虽然不表示态度，但心里早已拿定主意。

    早在1939年，岳母同岳父结婚前，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二个是“坚持工作，不做首长老婆”。意思是你当你的首长，我当我的普通干部，不沾你的光。当年从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她的真实想法。有一次组织上难得地给黄镇发了一些枣，她把枣放在篮子里吊在墙上。数月后，黄镇出差回来，一看那些枣，一个没动，问到怎么不吃。她一句话，“那是发给你的”，把岳父怼得恼不得，笑不得，无话可说。岳母一生就是这样，让别人看着做事有点儿“过分”。

    岳母决心搬家后，于是一边忙着组织编写书，一边给外交部写报告，要求分房，还一边大批处理家里的东西。到2000年，外交部一分房给她，立即搬家。新家是两套房，各120平米左右。同过去的家比，小多了。刘帅女儿解先有一次来看她，感慨地说，朱霖阿姨住的房子还没有她的大。岳母在这里住了21年。她住二楼，没有电梯。早先身体好时，每天坚持两次在大院里散步，跟过去的同事一起叙旧说笑，高高兴兴。院里那些退休老人都说岳母是个好人。

    公务车，也是一样。编写书的事刚告一段落，她就把车上交了。

    外交部对她一直很关心。因看病、参加社会活动等需要用车时，都按时派车来。但她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只在必需时才会要车。后来她年纪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自己没有车就成了子女们头疼的事情。如每次去北戴河疗养，去和回来都很费周折。有个老同志看到这个情况，想帮助她申请一台车。她知道后，坚决阻止了。

    三、情系涉县

    岳父1989年12月逝世，应涉县人民要求，翌年1月骨灰安放在涉县将军岭。岳母是今年走的，骨灰8月1日也去了涉县将军岭。二老为什么最后都回到涉县呢？源于他们对涉县饱含深情，视涉县为第二故乡。

1990年清明，朱霖到将军岭祭奠黄镇将军。

1990年清明，朱霖在黄镇旧居门前栽植松树。

朱霖和儿子黄山、黄河到将军岭凭吊英烈。

    涉县地处晋冀豫交界处，扼控古时太行八陉的滏口陉，今时邯（邯郸）长（长治）路的中段，四面高山环抱，中间清漳河流过，既是抗战时期位于武乡、辽县（今左权）的八路军总部的屏障，又是前出进入华北平原的前沿。一二九师师部就在这里。岳母说她在太行山战斗了十二年，大部分时间在涉县。她的7个孩子，4个出生在涉县，根据地的老乡奶养了他们。

    解放后，岳父母几次回到涉县，一直力所能及地帮助涉县。他们的家，甚至被戏称为涉县“驻京办事处”。

1996年7月，朱霖回访涉县。

2002年5月，朱霖回访涉县，并看望老房东。

    涉县是老根据地，非常重视红色基因的传承。刘伯承元帅遗愿，将部分骨灰撒在涉县。涉县人精心选择，在一二九师司令部驻地赤岸村附近，当年军民共建的漳南大渠上方，面对清漳河的将军岭为刘帅安放了骨灰，还建起了纪念亭。岳父骨灰是第二个安放在将军岭的，在刘帅纪念亭后边右侧。在他们的影响下，在涉县的争取下，陆陆续续有以徐向前元帅等二十多位一二九师开国将帅最后回到了将军岭，当年太行区的地方党政领导人李雪峰等也回到了这里。涉县做了很好的规划、建设，将军岭成为全国关心下一代党史国史教育基地。涉县希望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题字，他们找到了岳母。岳母没有让他们失望，设法请邓小平题写了“将军岭”三个字。

1945年夏，黄镇夫妇和倪志亮夫妇在涉县王堡村。

    王堡村，距一二九师司令部驻地赤岸村约三、四里地，是一二九师政治部驻地。岳父母在涉县就住在王堡。政治部在王堡搞了不少建设，他们住的24眼窑洞就是自己动手挖的。政治部里能人多，他们自行设计，搜集材料，建起了一个面积约一、二百平米的大礼堂。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一二九师很多重要活动都在那里举行。现在，大礼堂也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岳母回到王堡，受到乡亲们热情接待，非常高兴。她询问乡亲们生活得怎么样？乡亲们说好多了，但也说到村办企业石子厂缺钱办不起来。回京后，找老政治部的人叙说，大家一拍即合，1995年，发起为支援王堡捐款活动，老一辈加上几个第二代一共70余人踊跃捐助。涉县为此立碑铭记。

1988年，黄镇朱霖夫妇在涉县王堡村看望老房东。

2009年10月，朱霖回访涉县并参观了129师陈列馆。

    1991年4月，我陪岳母去涉县，为岳父扫墓，受到涉县党政领导和群众的热情接待。事毕，县委书记和县长向岳母介绍涉县的发展情况。他们特别说到，天津有一个颇具规模的铁厂在涉县，他们想借助其办一个炼钢厂。为此，他们要求全县公职人员拿出一个月的工资集资，但是还远远不够，希望岳母施以援手。

    岳母本来就一直牵挂着涉县脱贫事，又被涉县领导的魄力、决心打动，回京后就想方设法联系到保利公司。公司的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专门派人去调查可行性，筹措资金，帮助把炼钢厂办起来了。这是岳母帮助涉县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对正在脱贫起步阶段的涉县起了不小作用。

    四、十四本影集

    看到过岳母的十四本影集的人，不是惊诧就是赞叹，无不敬佩。

1950年夏，黄镇大使和夫人朱霖出使匈牙利，在火车站受到热烈欢迎。

1955年4月亚非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与吴努总理、尼赫鲁总理和英甘地在一起。右起第二人为朱霖。

1955年5月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会见访华的印尼总理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和夫人及随行官员。后排左起第三人为朱霖。

1957年苏加诺总统和哈蒂妮夫人到黄镇大使官邸做客。左起第一人为朱霖。

1964年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出访亚非13国之后，邓颖超、张茜同志在成都同部分驻外使节夫人座谈后合影。第二排左起第一人为朱霖。

    一张照片，就是一个故事，就是一段凝结的历史。岳父母解放前后都经历过许多重要历史时刻，留下了不少珍贵照片。在我看来，岳父作为首任驻法大使拜会戴高乐总统时的两人合影，当属最珍贵的。无论中国，还是法国，遇到有关中法关系的活动，都少不了这张照片，而且都放在显著位置。还有，岳父出使美国，到达华盛顿的第二天，尼克松总统就在白宫会见他。那张两人对坐谈话的合影照片，充分体现了当时的中美关系转暖到了什么程度。

黄镇和法国总统戴高乐

1967年1月17日戴高乐总统和夫人在爱丽舍宫为使团举行新年团拜会。

1974年美国参议院两党领袖斯科特（共和国）和夫人、曼斯菲尔德（民主党）和夫人到黄镇主任官邸做客。前排左起第一人为朱霖。

1979年美国副总统蒙代尔访华，黄镇、朱霖与杨尚昆等到广州火车站送别。

    战争年代，条件艰苦，老一辈的照片都不多。但岳父母也留下一些珍贵照片。我印象最深的是，1940年8月18日，刘伯承师长同岳父在山西和顺县石拐镇百团大战指挥所前有一张两人合影。他们都身穿整齐的八路军军装，扎皮带，裹绑腿，风纪扣系严，昂首挺胸，表情严肃，英姿勃勃。刘师长站位略略靠前，双手交合，拿着一卷东西，显得老成持重，似乎在思考问题。岳父略靠左后，双手反背，侧向师长，同刘师长显得亲密又恭敬。在大战来临之际，两人这样安然、从容的姿态，不正是八路军指挥若定，稳操胜券的表现吗？

1939年，黄镇和朱霖在山西武乡县东堡村结婚。

    岳母在战争年代对照片十分珍惜，视如生命。反“扫荡”时，岳母背着一二九师组织部的机密材料，干粮袋，还有就是这些照片跟着转移。她跑不过男同志，落在后面。一位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主动留在后面带着她。危机时刻让她抓着自己的腰带，观察着敌人的动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拖带着她脱离了险境。在每次需要轻装丢掉东西时，岳母都没有舍得扔掉这些照片。

    解放后，岳父出任大使27年，积累的照片更多了。岳母每次回国休假，都要挤出时间整理照片。那时的影集，每张照片都要用四个相角才能固定到影集上。岳母辛苦劳作，几十年积累起比A4纸略大的十四本影集，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呀！

1949年，黄镇、朱霖在北京总政治部。

    岳母的影集名声在外，不少单位都到她这儿找照片，她不讲什么版权所有，都是无偿提供。安庆为岳父百年纪念活动做画集时，用的照片几乎都是从这十四本影集中精选出来的。

    岳母在每一个孩子满18岁时，各送一本她做的影集，里面是同这个孩子有关的照片。这些都是从她搜集的照片中选出的，每个孩子都将其视如珍宝。

    五、轶事片段

    1970年夏，岳母在巴黎使馆突然发病，血压升高，心动过速，卧床休息约一月，仍不能吃，不能睡，害怕见人，不得已，只好回国治疗。

    北京医院给岳母仔细检查后，确定有一点心脏病，但最主要的是更年期综合症。因此，医生一方面为她进行了治疗，另一方面建议她放下思想负担，加强身体锻炼。这样，岳母开始了从未有过的长达两年的治疗和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