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党组织被破坏得已经不得不自我保护了,所有加入了党组织的人都是秘密的,而且都是单线联系,只有你的入党介绍人了解你的党员身分,妈妈这样对我讲述当时的情况。“公开党员” 当时寥寥无几,正由于她的坚定、顽强和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她被指定为“公开党员”。在工作中,在一分校女生队里,她责无旁贷地处处事事以身作责,起着表率作用,影响和带动着新参加革命队伍的青年同志和身边的其他同志们。大家都尊重和爱戴她。 妈妈后来的“生平”中,这样提到 “易辉同志是为革命不惜献出生命,勇敢无畏的共产党员”。
(三)决不投降
在一次开展民运工作过程中,他们战工团相当靠近敌占区,在距离敌佔区仅有八里地的平顺县一代,遭遇到鬼子的袭击。已经是傍晚,她们完成了工作,准备返回驻地,在敌我力量悬殊没有老乡支持的情况下,由于她们的力量很单薄,为了避免目标太大,只好由集体转为分散行动。
在山路上的树荫里,她们三个人走走藏藏地迂回了一段时间后,她感到似乎已经被敌人发现了,能够感觉到敌人越来越接近她们。当她已经可以听到日本人叽哩呱啦说话声音时,发现她们已被三面包围了,背后是山崖,天已全黒,她们别无它择,不想被俘虏就只能跳崖。她想到了共产党员的职责,三人小商议了一下,她毅然决然地把手中的枪扔下山崖后,没功夫多想,纵身跳下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跳下时,她还清醒。我问她,那山崖有多高?她说:“当时不知道,只觉得在空中有段时间。” 当时她还想到:“党培养我入了党,成为公开党员,没干多少工作就这么死了,真是对不起党的培养和期望。”
我又问,“你落地时很疼吗?” “你也没死呀?软着陆?”
她说,“记不清楚啦……,记得我们成队与敌人周旋了一阵,分散成小组后天就黒了。我不知道怎么着的陆,昏死了过去。”
醒过来时,她看到星星很亮,四处静悄悄的。她想 “ 我死了吗?我是死了。死就这么容易吗?!别人死怎么那么难呢?这么安静的环境?!” 此时,她听到从不太远的地方传来呻吟的声音,很微弱的男同志呻吟声。妈妈很想过去帮那人一把 ,才发现腿已经动不了了。那动不了的腿疼的厉害。此时 “ 我发现我还活着 ” 妈妈对我说。她觉得蚊子很多,嗡嗡地叫着,围着她,叮着她的手、脸 、眼睛、耳朵……。
和她几乎前后一起跳崖的另一个男同志,在附近不远问她,易辉同志,你怎么样……妈妈试着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很疼,那男同志移动了过来,试图扶她,说,只要能站起来,我背你走,我们还要尽快回战工队去。但是她实在疼的厉害,对那男同志说,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我的腿动不了了。
“后来呢?” 我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过去又醒了呢?但天已经麻麻亮。”
她听见了杂乱人声来自半夜那男同志呻吟声的方向,由于她的位置还是太远了点,而且人声比较杂,她声音微弱, 没有人意识到就在不太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不能动的她的存在。夏天山里的清晨挺冷的,她用能动的手,抓了些叶子盖在身上保暖。妈妈只觉得口干的厉害,但她没有任何措施能与任何人沟通上,唯一的只有在那里等着再有人上山来。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又有了人的声音,更多的人声了。她听到有人喊叫的声音,那是战工团战友们和老乡们在寻找她们。终于她被救了,但是每试着动一动,她就痛的难忍。他们中有人用手触摸了一下她的伤腿,分析说,恐怕是已经断成了三节,只能又回去找了个大筐,轻轻地把她放置在里面,抬到一个雨天存放羊的山洞里,留了些水和干粮给她。
每天有老乡给她送水和干粮,这样度过了2~3天,鬼子撤了,老乡们用门板做了个临时担架,放在车上,采用沿村接力的方式,送她去前方医院。当时她发着烧,脸上、手臂上都被蚊子咬得肿了起来,被树枝,石头划破和流血的伤口加在一起,已经面目皆非了。
已经断了6、7天的腿骨,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这对于还在生长年龄的妈妈,已经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难为了当时部队的外科医生,他们尽了最大努力,试着把断成三截的腿骨接起来……还是没能保住骨骼原样,伤腿还是比另一条腿短了两公分,酿成了终生遗憾。
住在医院里观察、护理的这段时间里,妈妈说她 “尽可能帮助医院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出出墙报、写写日志、编编快板书什么的。初中毕业,那时在部队里算是知识份子了。” 抗大此刻也已经得知易辉还活着,被手术接腿,正在医院里恢复和观察,常常会有同志们来看她。校长何长工还派人送来了 “宁愿玉碎,不为瓦全” 的慰问锦旗。妈妈这样想:当时不过是我们人太少,鬼子人多而已,不然的话,离那么近了,多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做梦都在盼着杀鬼子!参加了八路军,中国共产党,为的就是抗击日本鬼子。宁愿牺牲生命,一生决心跟党走到底。
她心甘情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说这就是共产党员的本质。终于到了可以批准出院时,抗大派人牵了牲口来接她。回程路上,在他们即将到达时,远远地她发现 “怎么那么多人集会?是什么庆祝活动吗?” 她给我讲当时的情形,“还有红旗,彩旗在台上”。原来是一分校为了表彰她,特意以召开表彰大会形式来欢迎她归队。抗大还通报表彰了她,“宁死不当俘虏” 的女英雄 易辉。那一年她还不满18岁。
(四)婴儿夭折
伤残的妈妈希望能在抗大学习,但是抗大一分校要调到山东去,而总校要过来。当时由于即将出任抗大总校校长的何长工的推荐,决定把易辉安排到中共北方局高级党校学习。高级党校是高级干部(团级以上)受训学习的地方,妈妈年纪轻轻,她想,“组织上啊,必然是把她当作了抗日功臣,才让她得到了如此高的待遇。”
1940年8月学习结束后被派往太行山军工部工作,在当时场部工作的她的下厂要求下,她被派往子弹厂任指导员。这时她年仅十九岁。因那是和沈叔叔沈丁祥在一起工作,我特意去采访了沈叔叔,他所了解的当时妈妈在太行山军工部子弹厂的情况。“她工作能力强,肯吃苦。指导员嘛,就是要协助厂长做工作的。我必须说,她是我的好帮手”。沈叔叔十分肯定地告诉我。
沈叔叔又说:“四二年,我们非常艰苦的呀!反扫荡,又是拆又是装,还要很快转移,她受了伤的腿给她造成很大不方便”。在转移的时候,和敌人抢速度是显而易见的。当时除了上面配给她的一个小马夫,和她从老百姓家里买来的一个牲口外,还得再有一两个战士帮助她转移。她见给转移造成很大负担,有时她就要求把她和机器一起坚壁起来。既便在那样的环境中,妈妈仍然做了大量工作,并经历了黄崖洞保卫战,得到同志们的尊敬和爱戴,为提供前线弹药和培养 军工干部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的指导员经常更换,易辉算是时间较长的一个。大家都喜欢她,不愿她离开”。正是由于她那受了伤的腿给她造成种种的不便,给子弹厂和战士们增添了麻烦,她心中深感不安。在她的要求下,领导调其他健全的同志来到子弹厂,沈叔叔又更换了指导员。
她调去了陕北绥德抗大总校学习。任七分校女生队长。学习完成后,就留抗大总校工作了。
妈妈离开太行山的第二年夏天,“抢救”运动发烧到军工部。大批从城市、大学、白区过来的知识分子都成了“抢救”对象。军工部长刘鼎持不同见解,认为这些年轻知识分子都是搞技术的,而且满怀革命热情来投奔了革命,政治上没有那么复杂。彭佳伦们本想在军工部搞出些成绩的,好嘛!部长成了运动的绊脚石。他本人是不是就有问题啊?刘鼎即刻成了他们的“抢救”对象。往日忙碌惯了的军工部,上上下下被搞得人人胆战心惊,生产无人过问,研究完全停止。中断了前线的军火提供,八路军部队伤亡很大。前线抗议说,这实际上是帮了敌人的忙 ......
这种颠倒黑白,不问青红皂白的 “内部斗争”情况,被中共中央北方局发现了,责令军工部立即恢复军工生产。
刘鼎成了军工部“抢救”运动的重点对象惊动了延安,即便康生、王明从莫斯科发来电报,质疑刘鼎的被捕、出狱,军里上至朱总司令,党内上至毛泽东、周恩来,都与刘鼎直接一起工作过。他们了解他、相信他,依靠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取得了大量的成效。尤其彭德怀,不敢相信刘鼎在太行山被整,大叫起来,简直是胡来!谁见过这种特务,叛徒为我军千 - 方 - 百 - 计 - 造枪造炮的?刘鼎是我军难 - 得 - 的人才,“得鼎者王” 啊!老总发了话:调刘鼎回延安!军工部的人不了解他,胡来!只有党中央掌握他的情况。
离开太行山的军工部长,感慨万分,他不情愿离开那个蓝图在握,刚刚开了头的我军军事工业 , 还有那些配合的得心应手,有知识有担当的战友们。
那是1944年春夏季节,军工部长刘鼎在延安,和同住在军委招待所的,在军委组织部工作的四川老乡杨白冰(杨尚昆胞弟)接触比较频繁,杨白冰介绍和撮合了妈妈和爸爸的进一步相互了解。杨又通过贺龙,调妈妈到了延安。
1945年8月,他们结了婚,妈妈随爸爸照中央的指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向东北进军,建设新的军工基地。同行的都是延安军工局的技术骨干们,延安的总工程师 沈鸿,机械工程师 徐驰,化学工程师 林华,地质工程师 汪鹏,等等。同年同月,照中央指示,成立了兴华实业公司,刘鼎任副总经理。就是这个公司接管了张家口、宣化一代的重工业,按战争的需要,改建成军工工厂,组建了一条制造八二迫击炮炮弹的生产线,标准图纸和他在延安研究出的新引信,迅速派上了用场,开工生产,非同小可地支援了前线。那是1946年10月。
蒋介石命傅作义军队进攻张家口,那时我妈妈的老爸李世杰正任傅作义的参谋长,他并不知道他的女儿,我妈所在地正是他的部队受命要一举进攻佔领的地方,而我爸刘鼎正是他进攻对方的指挥员。他一方面组织各厂、各处拆卸设备,转移技术专业技术人员,另一方面,还要去后方选择合适的地点,规划建厂,建设新基地。……
正在他夜以继日,万分紧张地指挥撤退,和组建工作中,他们的孩子,一个美丽的女婴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和照顾而夭折了。
对此,我的确问过爸爸,当时他的感受。他说,当时正值忙得要死的时候,连轴转,根本回不了家,胡子都老长也顾不得刮。接到过几个电话,说是娃娃生病,想办法送医院才成,他甚至没有时间,来想一想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他说当时头绪很多,又是拆,又是迁,又是装,又是建,同时还要产品不断。前方管不了这么多,就是要打胜仗 !一个接一个的大单给我们下,需要炸弹,炮弹,炮,子弹,枪。前方需要就是需要,供不上就有流血,就有人命的代价。紧张 !缺少时间是他的大问题。
“一天傍晚,警卫员带着易辉来找我,她见到我就哭了起来 。她这个人是不哭的 ..... 不好,娃娃是不是 ...... 闪入了我的脑袋,果然她就说了,娃娃死了,她眼看着她死在她的怀里,一点救她的办法也没有。越说哭的越厉害。但她没有一句抱怨的话。我知道这事我有很大责任。”
“我回家哪怕一次,这个事故也不会发生。肺炎送医院,打上针就能解决问题。可怜的娃娃,我怎么能离开这里,不可能的。哎,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娃娃!”
事过多少年以后,妈妈给我们讲起那时的事,仍旧还是很伤心。她回忆,46年冬天,她怀抱婴儿,从张家口撤离到了河北阜平县河西村,新的兵工基地山西灵丘县上寨离河西村60多公里,我们住的当地农民老百姓的房子,很冷,孩子感冒,又转成了肺炎,缺医少药,又离医院太远,带孩子我又没经验,做妈的一点忙都帮不上,病得越来越重的9个月的女婴就这么不治而死。我心疼,我内疚,我委屈,我从内心里想哭。
我完全明白了。回家?孩子?一切都得给解放战争的军火供应让路,就连吃饭睡觉也得让路,没有别的选择。没有!这么多年的奋斗,现在到了这非常重要的一拚,他们用他们自己孩子的生命,换来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和无数孩子的生命和幸福。妈妈对我说,她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很大,没有能够再回到河西村去住,就留在了上寨,爸爸的身边。在这里的日日夜夜,她亲眼见到,亲身体会到当时的军工人员和我爸爸忙碌的连轴转的情况。有时需要走,连收拾时间都没有,抬脚就得走,而且根本说不出是离开一天还是两三天…… 晚上,偶尔他也有在家的时候,那也是伏在炕桌上画图设计,直到深夜或凌晨。即便是白天,也是经常忙的连饭也顾不上吃。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他,“你就知道炮弹!” 这是妈妈亲口对我讲的。后来爸爸对我讲,在他的记忆里,“这是易辉唯一的一次抱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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