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宅子,左邻右舍们都称其为蔡家台子。方圆几里的父老乡亲们听说我要回家,都齐聚到蔡家台子来给我的爷爷奶奶道贺。当我走到离蔡家台子还有一两百米远的地方时,站在大路两旁的人们将早已准备好了的鞭炮一起点燃,顿时,鞭炮齐鸣,我的家乡因我这个漂泊儿的回归而沸腾起来。这时,我看见人群中有一对七十开外的老者跌跌撞撞向我走了过来,口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着“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啊!”,我估计这就是爷爷奶奶,于是迎上前去扑通一声,长跪在地……
老泪纵横的爷爷奶奶把我扶了起来,一把撸着我说:“我苦命的孙儿啊,我们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一时间,祖孙三人哭成一团,其他人无不为之动容。哭完之后,爷爷把我带到一位同样也是眼含热泪的中年妇女跟前介绍说:“这是你哥哥的妈妈”,我知道这是大妈,立即会意地叫了一声“妈妈”,大妈只是说了一声“我的儿,你回来了”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进家门,爷爷把我领到供奉祖上的神龛前给祖上磕头行礼,然后开始大摆筵席,宴请乡邻,整个蔡家台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可以说是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之中。那天的夜宴,本不喝酒的爷爷破例喝了两杯酒,乘着酒兴,爷爷还起身讲了一通话,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即兴演说,虽然他老人家的华容土话我不是能够全部听懂,但基本上能领会十之七八。爷爷说:
“各位隔壁左右,各位亲朋戚友,今天我非常高兴,首先我要感谢大家的美意,多谢大家来分享我的喜悦。我们蔡家台子自民国十六年‘马日事变’以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喜事了,那一年,我的两个儿子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二十多年来,蔡家台子饱经沧桑,不知受了多少苦难,几多惊吓;二十多年来,我们全家东躲西藏,一宿数惊,不知受了多少白眼,也不知花了多少赎命钱。好不容易挨到1949年共产党得了天下,原以为我的两个儿子可以回家来看我了,我们左等右盼,可等来的却是我两个儿子已不在人世的的信(的信,华容地方语言,即确切消息),盼来的是一纸烈士证明书……”
说到这里,爷爷的情绪已十分的悲戚,两行热泪趟过布满皱纹的老脸。大妈走过去递给爷爷一块手帕说:“爷,今天高兴,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好不”
爷爷接过大妈的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转泣为笑“也是老夫一生积德行善,感动了上天,在我行将就木之时竟为我送回来了一个孙儿,这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和慰藉,这是我蔡家之幸,更是我蔡家之福啊!”爷爷说到这里,喜形于色,这时,只见席间的亲朋戚友们纷纷离座来给爷爷敬酒,爷爷竟来者不拒。大妈见此情景,深怕年事已高的爷爷喝醉,挤进人丛中来为爷爷挡酒,说来也怪,平日没一点酒量的爷爷这次竟然没醉。接下来,爷爷又把我领到每个亲戚面前一一介绍,这场盛宴深夜方散。
那次我在老家一共住了半个月,大妈待我如同亲儿子一般,每天为我做好吃的,还特地请了一位裁缝到家里来为我做了几套衣服。那时候的生活条件都很差,物资也非常匮乏,我见大妈为了我如此花费,很是不忍,于是便劝大妈不要为了我而花钱,可大妈却说“儿,不要紧的,你第一次回家,妈妈给你做些衣服是应该的”后来我回到湘潭,哥哥告诉我,大妈给我添置衣服的钱是解放后人民政府给她发的烈属抚恤金,她一直都舍不得用。
那年春节过后几日,寒假即将结束,我该返校了,启程的那天早晨,我与爷爷奶奶还有大妈挥泪告别,他们反复地叮嘱我要注意身体,要常回家看看。家里为我租了一条木帆船就停靠在我家门前的小河边,这只船可以沿河把我送到洞庭湖边,然后我在那里改乘更大的船过洞庭湖到岳阳。当小船缓缓离岸时,我竟听到爷爷奶奶在失声痛苦。当小船渐行渐远,我再回望我的故乡,回望我的蔡家台子时,我看到我的亲人们一直还伫立在那早春的寒风中,久久不肯离去。
我这一去便是几十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才带着妻儿再次回到我的老家。可这次回家,我却只能够追忆爷爷奶奶还有大妈的音容笑貌了,他们已于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先后作古。大妈是个苦命的女人,大革命时期她追随自己的丈夫参加革命,是那个时期为数不多的中共女党员之一。“马日事变”以后,我父亲赴武汉找党,可她却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坚持斗争,抚养儿女,赡养公婆。她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受过反动派的严刑拷打,却始终不改初心。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是在1927年6月我父亲离开华容的那天,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
1995年母亲曾志生病了,听斯亮妹妹说是淋巴癌。于是,我和妻子立即赶到了北京,准备好好照顾她老人家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去医院陪伴妈妈,这是我们母子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能陪妈妈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这我也便感到欣慰了。最难忘的是1998年4月4日,那是妈妈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我们兄妹三人都到齐了(妈妈生在井冈山的大儿子蔡石红,也叫石来发,1953年才找到,一直住在井冈山,2002年去世),这种大团圆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妈妈那天有点激动,他对我们兄弟俩说:“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春华残废了,把石来发留在了大山里,但是当时我也没办法,那会儿我也还是个小孩子,每天都要行军打仗,环境很苦,没办法带养你们啊,因此,我要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讲这样的话,这话可能在她心里揣了很久很久,如今,她试图用关爱去补偿我们,可是,时光已使坚强的她来日苦短,生命仅在旦夕。接着妈妈对我说:“春华,我给你办了残疾证,可你一直不用,说明你很有志气,很有自尊心,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不愧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英雄的后代……”
我几次流泪。我不回避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是爱怨交加,但是,此时此刻亲情超越一切,我会永远铭记这份母爱……
1998年6月21日夜,妈妈——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 ……
人生宛若白驹过隙,几十年仿佛弹指一挥间。现如今,我的长辈们都已相继离我而去,而我亦垂垂老矣。这些年来,我常常回首自己的人生历程,不由得暗自感叹,一个人的命运总是与自己家族命运息息相关,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这场缘分;自从第一次见到妈妈,妈妈给我讲了父亲的故事后,我便一直以父亲母亲为荣,虽然说他们没有为我开辟一条人生的康庄大道,却为我留下了一笔人生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既然传承了红色的基因,就应当义不容辞地去推动着红色事业的发展。我不否认,我一直都头顶着一道耀眼的光环,但我从未将此作为一道资本来加以炫耀,而是籍此为前进的动力,进一步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我从学校走入社会后,就一直在工厂里工作,并且一直都坚持在生产的第一线,几十年如一日,克己奉公,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诚信友善,无论在任何时期,我从不以高干子弟自居。虽然说我这一生没有干出多大的成就,但我无愧于心,因为我真的尽力了;当我迷茫时,想想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还能够坚定信念,不忘初心,于是我便心明眼亮,对事业和前途充满信心;当我气馁时,想想那些为革命流血牺牲的先烈们,面对敌人的屠刀,他们从容赴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于是我便更加豪情满怀,活力倍增。在几十年的工作和学习中,我始终都在提醒着自己要保持一个革命后代的作风与气质,时时刻刻都在告诫着自己,要做一个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人,因为我是红色的传人,我是蔡协民烈士的儿子。
蔡接谋,湖南华容人,湘潭市红色文化研究会研究员,《红色文化》杂志社编辑,画家,蔡协民烈士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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