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在一次军委常委会议上,毛泽东说:“聂荣臻是个厚道人。”
不久,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彭德怀,在一次军委扩大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那句话,彭老总说:毛主席说“聂荣臻同志是个厚道人”。我再加一条,用我们湖南话说:荣臻同志是个“驴驹子”,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彭老总所说的“驴驹子”,就是北方的小毛驴。毛驴吃得少,干得多,走得远,能负重,和后来人们常说的“老黄牛”很相近。彭老总的意思是,毛主席给了父亲这么高的评价,父亲可以满足了。
据杨成武将军回忆,1967年7月下旬,毛泽东当时在南方巡视,他向毛泽东请示出席“八一”建军节四十周年招待会的人员名单时,毛泽东指示,军队几位元帅都要出席招待会,并对几位元帅作了评价,谈到我的父亲时,毛泽东又说道:“聂荣臻是个厚道人。”
这是毛泽东第二次这样评价我的父亲。
对十大元帅,毛泽东基本上都有过评价。比如他评价彭德怀:“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他评价叶剑英:“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等等。
毛泽东对我父亲的这个评价,很多了解、熟悉父亲的人,都认为是很中肯的。在他们眼里,父亲对党无限忠诚,大局观、组织纪律观念很强,作风正派,为人忠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温良谦恭让,遇事敢于承担责任,顾全大局,不争功,不诿过。尤其他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不搞阴谋,更不背后整人。
范济生、刘长明、甘子玉、周均伦、陈克勤这些老秘书,跟随父亲许多年,他们有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父亲从不背后议论人,更不随便说人家的坏话。对人对事,他都是宽厚的,有仁义心肠。
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光明正大者与搞阴谋诡计者的斗争,可以说从来没有停止过。远的不说,近的也不说,只说“文革”——林彪一伙,江青一伙,康生、陈伯达之流,便是搞阴谋诡计的代表。他们靠的就是挖空心思背后整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度的阴险、自私和狠毒。
毛泽东是人,不是神,但他看人往往能一针见血,有超越常人的一面。他评价我的父亲是厚道人,不会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他一定是通过很多的细节观察出来的。在他主政的漫长岁月里,少不了有人到他面前争宠、争功、告状、揭发,明哲保身,压别人抬自己。他一定发现了,那个叫聂荣臻的人总是很谦逊,总是很含蓄,总是不去说别人的坏话,总是少说多干,能忍则忍,谨慎为佳。
因此,毛泽东发出那样的评价,也就自然而然了。
父亲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遇到事情,别人不敢站出来,父亲敢于站出来,功劳是别人的,责任是自己的。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1936年东征回到陕北后,在大相寺会议上坦然认错。
1944年,晋察冀开高干会议,进行整风。会上,有人给父亲提了不少意见,这里面有很多是过头话,是不实之词,甚至有些是人身攻击。这给在延安参加整风的父亲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父亲的情绪一度低落。抗战结束,他回到晋察冀,那些说过他坏话的人,诚惶诚恐,生怕挨整。可是父亲一律不计较,该使用就使用,没听说哪个人受到打击排挤。肖克回忆说:“他对那些同志,始终采取与人为善的态度。所以,他在老同志那里有这样一句看来很平常却又极难得的评价:聂荣臻不整人。”
解放初期,父亲代理总参谋长时,有一天,毛泽东把他叫了去,一见面就猛批,原因是毛泽东认为一封比较重要的电报,没经他看,总参就以军委名义批发了。毛泽东严厉地说:“以后不能越权,凡是以军委名义发的电报,一律先送给我看以后再发。”
父亲当时就知道,毛主席批错人了,但他却没有吭声。
后来,工作人员在翻查前一阶段的电报时,发现毛泽东批评的那封电报是军委办公厅主任张经武以军委名义下发的,而不是父亲批发的。也就是说,父亲替张经武挨了批。有人怪父亲,为什么不和毛主席讲清楚,背了黑锅。父亲说,讲什么呀?以后都注意点,不再出现这种事就是了。
张经武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大为感动,说:“聂总这个人,真好。”
范济生秘书还记得,五十年代初,有一天,几位老总在中南海居仁堂开会,开着开着,彭德怀、陈毅突然拍了桌子,大发雷霆,批评总参的某些问题。事实证明,那不能算是总参的问题,都怪到总参头上,是不对的。总参的那二十几个人,当时是最辛苦的,整天累得头晕眼花,换了别人,受到这样的冤枉,可能早就跳起来了。可是,我的父亲却一声不吭。会场外的雷英夫、安东、范济生、刘长明等人急得不行。
散会了,雷英夫、安东、范济生等人围着父亲,怪他为何不声辩一下。父亲说,彭总、陈总都在气头上,没必要顶牛嘛。再说,我们的工作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听听人家的不同意见,有好处嘛。个人受点批评误解,算不了什么。
父亲常说,遇到事情,要敢于负责,敢于承担责任,不能上下推诿。
父亲的得力助手、担任过总参办公室主任的安东生前曾说过:“聂总是厚道人,老实人,受人误解,甚至代人受过,自己也不去辩白。”
1967年初,“大闹怀仁堂”时,父亲对林彪、江青一伙不分青红皂白,打击迫害干部子弟,表示十分愤慨,他说:“你们纵容另一些不明真相的青年人批斗他们,这种‘不教而诛’的做法是极其错误的!你们不能为了要打倒老子,就揪斗孩子,株连家属,残酷迫害老干部,搞落井下石,这就是不安好心!”
不久,康生却指责叶剑英,说叶曾经讲过,中央文革对高干子弟“不教而诛”。叶剑英感到奇怪,闲聊中说,他不记得自己讲过这句话。父亲对他说:“这句话是我说的,怎么扣到你的头上啦?”
父亲后来专门给毛泽东、林彪写了一封信,澄清这句话是他说的,与叶剑英没有关系。这让叶帅很受感动。“二月逆流”的参与者被林彪定性为反革命集团后,父亲因心脏病住进医院,叶帅给我母亲打电话,让他转告父亲,说:“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聂总,我们不是搞阴谋的人。”父亲与叶帅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们互相信任,互相尊重,心有灵犀,这也是粉碎“四人帮”前后,国家命运最紧要的关口,他们能够默契配合的最重要的原因,否则,父亲怎么敢让杨成武传话?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一些“文革”期间曾经整过父亲的人,父亲后来也没有为难他们。他说,事情过去就算了,当时情况复杂,黑白颠倒,做错点事,有时难免。
了解一个人需要漫长的过程,就像品一壶老酒,越品越有滋味。父亲大概就是个经得起品评的人。
父亲绝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老好人”、“和事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他是非常讲原则的,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他总是认真研究思考,从不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也不因有某些因素而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当年搞“两弹”,中央上层要下马的呼声很高,父亲认为坚决不能下马,所以他宁可得罪人,也顶着继续攻关,最终坚持下来了。
他尤其注意组织原则,在中央对某一问题有了决定,或有了统一的看法时,他就绝不再讲个人的不同意见,也不对外暗示自己有不同的看法,他坚决贯彻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因为这是中国共产党胜利的保障。
父亲的厚道还表现在,他总想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给予别人。老一辈的一些科学家们一直忘不掉,当初筹备五院时,哈军工的专家教授们最早来北京报到,当时五院还没有个正式办公处所,专家们住在哪里呢?父亲一时犯愁了,给专家们租旅馆住,他们坚决不干,大家都以艰苦奋斗为荣,怎么能随便花钱住旅馆?临时找点简陋房子安排他们住下了,父亲深感过意不去,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住处腾出来给专家们住。记得那时母亲和我都支持父亲这样做。我们准备临时去三座门招待所暂住。虽然后来专家们坚决不同意这样安排,让房的事没有成,但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却一直记在了心里。
父亲的厚道还体现在严于律己。20世纪60年代初,林彪主持军委日常工作后,叶群当了他的办公室主任,中央军委和总部领导人的办公室,也陆续安排了首长夫人担任办公室主任。1962年的一天,军委办公厅主任肖向荣来到我家,对父亲说:“现在首长夫人都回来担任首长办公室主任了,可是你这里的主任还是范济生,范济生已经到国防科委任办公室主任、副秘书长,你的办公室就让瑞华同志回来当主任吧!”
肖向荣还说:“只要瑞华同志同意回来当办公室主任,一切手续都由我来办。”
秘书们心里也很赞成,因为别人家都是这么干的,顺理成章。可是,父亲考虑片刻,口气坚决地说:“不要回来,她一直在地方工作,30年代就在地方工作,她没有在部队干过事,她到军队来干什么?”又说:“她不懂军事,回来干什么?”
就这样,父亲把这件事给顶回去了。母亲一直在中组部工作到退休。
母亲是个老资格,1952年定行政级时,她就是8级干部,直到她1995年去世,仍然是8级干部,半辈子没调过级,父亲身边的工作人员也觉得不合适,想给上级反映,父亲批评说:“这是组织上的事情,你们不要管。钱够用就行了,什么级不级的。”
父亲对家人的用车有着严格的规定,他不准我们(包括母亲)随便用公家的车,我记得,五六十年代,母亲总是每天一大早就赶公共汽车到中组部上班,还自己带饭。有一次乘车时,太拥挤了,母亲被挤下来摔在马路边,额头肿了一个包,可她仍然坚持乘公共汽车。她对我说:“你爸爸的车,不该我们坐。我们坐上了,心里也不踏实。”
关于乘车,我身上也发生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五十年代我在师大女附中读书时,一个寒
冷的冬天,雪下了一夜,地上的雪近半尺厚。早晨,我推出自行车去学校赶早自习,范济生秘书看见了,决定派父亲的吉普车送我。我就是不同意,说:“爸爸说过多次,不让我坐他的车。再说,同学看见影响不好。”范秘书担心路滑难行,就对警卫员使个眼色,警卫员趁我不备,把自行车锁上,拿着钥匙跑开了。司机怕发动汽车引起父亲注意,叫范秘书等人帮着把车推到街上。我无奈只好上车。车到西单皮裤胡同口,离学校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我怕被同学发现自己搞特殊,坚决要求下车,然后挽起裤脚,踏着没脚的雪去了学校。
在家里,父亲对我们这些晚辈,一贯要求严格,他对某些高级干部子女为非作歹而家长又百般包庇纵容,十分反感,曾大力呼吁“今后考核干部时,也把他对子女的教育情况列为德才表现之一,认真考核。把这一问题看得重些,才能引起足够的注意”。又说:“如果不正之风在家庭里代代相传,那就不要多久,我们民族的精神、党的优良传统都将荡然无存,岂不可虞!”
父亲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我是他惟一的女儿,我安心干我的工作,从来不给他添乱,我爱人丁衡高也是一心一意搞事业,我和老丁惟一的女儿聂菲,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从小就听爷爷的话,从小就知道艰苦朴素,裤腿短了,接一块,继续穿。家里人一直记得一件事:聂菲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在路上想买零食吃,挑来挑去,最后只买了一块果丹皮回来。她的外公看见她回来,就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最多也就是花几分钱,买个果丹皮解解馋。”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聂菲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外祖父是聂荣臻。从她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权”,她朴素得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
我姑妈聂荣昌的三个儿子、李继津、李继宣、李继家,还有我姨妈张琪华的儿子周继刚、周继强、女儿周继英,都是从小就在我家生活。他们也是从小就受到我父母亲的教育和感染,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干事,稍有不慎,就会挨老人的批评。周继强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周映渠也是个老革命,参加过南昌起义,以后又在新四军五师任职,1946年6月中原突围时,在陕南他被叛徒出卖、国民党匪徒趁夜围攻时牺牲,灭绝人性的敌人竟然将姨父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城头示众。解放初,小继强来到我家,父亲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说:“你是烈士的子弟,以后要好好学文化啊!”父亲母亲生活上关爱继强,政治上、工作上却对他严格要求,决不因他是烈士子弟而有所放纵。我记得母亲曾对他说:“你是烈士后代,永远不要做对不起革命先烈的事,在部队要服从领导,和战士们打成一片,好好锻炼自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表弟李继家在北京军区某部当兵,有一年春节,部队放假3天,单位领导给了他7天假,让他回来看望老人。除夕那天,继家刚踏进家门,父亲就盯上了他,问:“继家,你回来干什么?”当父亲得知情况后,严厉地说:“人家放假3天,你也不要搞特殊,过完节,赶快归队。不能当特殊兵!”结果,继家在家呆了3天,提前归队了。这件事,继家一直记在心里,他牢牢记住了舅舅的话,不能当特殊兵。后来他在部队工作,作风正派,老实肯干,多次受到上级表彰奖励。
说句老实话,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从没在外面惹过事,更没给父母丢过脸。
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厚道作风。他和母亲经常教育我,还有住在家里的孩子们,对人要诚恳厚道,讲信义。父亲曾说,旧社会过年,很多人家贴门联,其中常贴的就有“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中国传统的道德信条中,“厚”是很重要的一条,是“美德”之一。
每每谈起高级干部的家风,父亲赞扬过陈毅、陈赓两家,说他们两家家教好,孩子们懂礼貌,忠厚传家。意思是让我们学习人家。
父亲厚道惯了,全家人都受他的影响。他对我们和孩子都说过,还在教育她,待人要厚道,要懂得如何尊重别人,诚恳待人。只有待人以诚,人家才能与你以诚相见。这就是互相尊重,就是谦虚谨慎。他还说,要善于与人共事,不要什么事都以自己想法为标准而去与别人相争。真正原则性的分歧,必须讨论清楚,是与非要明白;工作上的意见分歧,有时也可争辩,但要心平气和,不可盛气凌人;至于个人之间一般性的分歧,最好采取“和为贵”的态度,互谅互让,互相尊重,因为谁是谁非很难说清,大多是由于个人经历、性格、爱好等等不同造成的。
当年搞“两弹一星”时,父亲就是这么尊重人的,所以那些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才从内心里尊重他,服从他。
父亲的厚道表现在诸多方面,他对党,对领袖,对战友,对下级,对同志,对普通人,都是一样的厚道。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哪怕是面对一个普通护士,面对一个普通战士,说话时他也非常注重礼貌,不管让别人做什么事,他都要说“请你”什么的,从不颐指气使,指责别人。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厚道人,他去世之后,才有那么多的人怀念他,念叨他。人们怀念他,为他落泪,并不是因为他当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元帅,而是因为他具有让人感动的品格。
他活了93岁,是最后去世的一位元帅,而且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仙逝的,死前头脑一直清醒,极少犯糊涂。医生说他,脑子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晚年,他曾经念叨过,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仗,没受过一次伤;搞过地下工作,没被捕过,算是福大命大之人。
有人说他是“仁者寿”。也有人说他是“福帅”。
著名文学家巴金说:“聂帅是个很有文化智慧的人。”
……
从他身上,我还悟出:一个人必须多做事情,为民族为国家多做事情,做出好事情,人民才不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