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杨家沟豫章小学

    车行陕北高原──出县城向着东南、沿黄河支流无定河左岸，经十里铺在沟壑梁卯间颠簸。第一次回老家，我姐姐马书媛捐建希望小学，嘱我回去看看。柏油路中断，冲上土路。放眼望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涌上心头。天玄地黄。天不是蓝的，是黑的──指的是宇宙空间；光明其实是稀缺的。地是黄的──就像现在目之所及。高原空旷、寂寥、渾厚。人迹只是不断掠过的坡路、桥梁、梯田和窑洞。

    我老家村庄解放前是个地主窝子。那个年代，村村大抵有几个地主，但老家竟有七十二户之多，上合北斗丛星的七十二地煞星之数。地上则有七十二个庄园。庄园一般不大。村民共计二百七十多户，其余二百户人家，除一户中农，全是贫雇农。更奇的是，庄主们通通是同一个大家族的，都出自堂号“光裕堂”，共占有周边五县十八万亩土地，年收租粮一万多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战乱遗失家谱，马氏家族可考历史有四百多年。出生在这样一个村子，呱呱坠地的婴儿没准儿就成了“小地主”──这个可能性挺大。

    我父亲马豫章出身于“光裕堂”大门世系，他在北京读中国大学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为1928年。到1947年，地主阶级封建土地制度风雨飘摇，一派末世景象。抗战胜利后，父亲奉调从延安到东北，没能看到老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一年，化名李德胜、胡必成、史林──党的七大当选五大书记中的三个，率领中共中央前委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机关、还有四个半警卫连──代号“崑崙纵队”、“三支队”、“九支队”，只有几百多人，就敢在陕北万山丛中与敌重兵捉迷藏。全军统帅在敌众我寡的危局中，把这支小部队，当成一枚棋子。毛在哪里？也许就在眼前“土馒头”的那一面！活捉毛泽东等首领，一举解决中共问题，成就一世英名！建立不世奇功！胡陆军中将宗南，占了一座空城，“抓”了多少“俘虏”，荣膺二等大绶云麾勋章，正在兴头上，对此诱惑完全抵挡不住。毛也高兴地说，我这块臭肉，招得苍蝇嗡嗡叫，都来了。敌人的鼻子被牵住了。诱敌于深山大壑，屡创战机。西北野战军主力连战皆捷，夺取了战场主动权。毛以小博大，策应西野；彭以二万兵员抗敌二十三万，策应全国。在中央前委擘划下，全国则全盘皆活。11月12日，石破天惊石门开。石家庄（时名石门）解放。

    十天以后。陕北高原，雪下了一夜。大清早，从米脂县申家崄村出发，一支小部队踏着薄冰，迎着周天飞舞的雪片，艰难跋涉。目标在前方──毛泽东为九支队精心选定的过冬地：杨家沟村。这将是他转战陕北两千里行军途中工作和住宿的第三十五孔窑洞，这村庄──我只是神遊过的梦里老家……

    老家终于到了。几十里河沟，溪流断断续续，沟道宽宽窄窄，山深处，云起时，先民沐风栉雨，筚路蓝缕，胼手胝足，把这沟壑梁卯当块黄玉毛料细细雕凿，琢磨……主管文教的副县长已在村头迎候，寒喧后，我俩向村里走去。穿过镌有“扶风寨”匾额的赭黄石块垒砌拱形寨门，沿石漫坡道登山。

    河沟环绕着黄土山地，河流随心画了个大圈，寨墙着意画了个小圈。古村窑洞四合院民居，错落有致地聚散于群山之一隅。赭黄山体，青灰砖瓦，赭黄石块、青灰石板，构筑了寨门、寨墙、台矶、蹬路、院墙、门楼、窑脸、挑檐、泉井……还有那枣树、梨树、柏树点缀其间，平添许多生机。蓝天之下，村落呈现黄、灰、青、绿，色块谐调柔和，线条圆润连续。这里就是我的桑梓之地。先父当年诉说的乡情，曾引发我多少故园之思啊。

    九支队进村了！崄畔、垴畔、路旁，乡亲们们欢呼着，拍着巴掌。先遣人员带着区、乡干部迎上前去，与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热烈握手……抗战时，米脂县属我边区，现为解放区。

    看望了豫章小学老师和孩子们，察看过新校舍凹字型二层教学楼。父母官告诉我，这是一举两得：小学校原在山顶马氏宗祠办学，祠堂年久失修，已成危房──又是西北野战军高级干部会议旧址，亟待保护。迩刻，新校既已建成，娃娃安全；旧址终将修葺，文物无虞。我心甚慰，书媛得知亦将高兴。与副县长挥手暂别。向着亲戚马醒民家“新院”走去。

    新院建在一个一百多米高的崖畔上，三面临崖，背靠山卯。一排十一孔窑洞，中间三窑和两头各一窑均前出近两米，一扫一字排开的刻板、单调，顿时气韵生动，这样的别出心裁令人叹服。窖洞前面空旷舒展，从东到西一线八十多米崖边，有九条自然生成的土梁，形同飞龙，腾云驾雾。所以，老乡们称新院就坐在九条龙的背上。

    警卫员牵马，毛泽东兴致勃勃，步行上山。当他看到行将下榻的新院时说，“杨家沟有房，果然名不虚传。这窑洞整齐、漂亮，还是新的。甚好。” 在这里，九支队改称“亚洲部”。陕北，苦寒之地。这几百号人，到哪个村都住得艰难。这里七十二个庄园已腾空待客，真“有房”啊。除了三大书记，还有张闻天等的住处以及原随军或陆续有来的政治部、新华社、西北局、陕西省委、公安处、情报局、通讯班、解放日报、广播电台、保卫科、供销科、战地医院、印刷厂以及警卫部队等单位的驻地。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靖边县小河村，那是在转战中第十三孔窖洞里，毛对贺龙说，“我这司令部就在马背上，三天两头搬家……” 往往一到宿营地，不等卸下马搭子，毛随处一坐，炕沿，缸盖，碾盘，石头，就是办公桌。吃饭时，常右手拿筷子，左手举电报。热腾腾的饭菜都冷了，那一碗还在拨拉。

    新院提供的办公条件，已是撤离延安、甚至是长征到达陕北以来最好的了。十米高（高出普通窑洞一倍）、二十四平方米的专用办公窖洞，西洋风格挑尖大窗，竟有玻璃走廊，灰色大块地砖传导地下温暖，窖内却毫无烟气。灰黄色墙面和拱型窖顶的涂料，据说是工匠们用河沟里的料礓砸成石粉，与纸浆、糯米汁、沙子等调和，反复打磨而成，光洁如镜。面窗的低矮的硬木条桌，桌后低矮的硬木圈椅，洋油灯昏暗灯光下，为将要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他在起草工作报告。蒋发动内战到今天，十八个月了。要从政治、军事、土改三个方面来总结、谋划。

    虽不是“倚马可待”，也是个急就章，还要修改。

    白天和恩来、弼时等讨论如何改。晚上写累了，披上灰色军大衣，到外面走走。空地凸出部、最高处建有岗楼，平时是扶风寨的瞭望台。 乡亲们悄悄议论：“毛老子在那儿照（陕北话：观看。）星宿哩！”。由此改称“观星台”。

    东方地平线上有颗星，比太阳升得早，比太阳落得晚，叫做启明星。它是夜空中最亮的星。长夜漫漫何时旦？启明星在昭示。

    入冬以来，陕北饥馑。胡宗南军的劫掠、祸患，加剧自然灾害，我军民个个饥肠辘辘。一天吃饭时，李讷笑着说，叔叔阿姨的嘴巴都是黑的。毛泽东说，吃黑豆能打胜仗。娃娃也要吃。从此，七岁的她，被送去吃大灶，一天两顿，不是黑豆钱钱饭，就是盐水煮黑豆，吃了个小黑嘴回来，蹦蹦跳跳出入，叽叽喳喳说笑，活泼泼像只黑嘴喜鹊。她爸见了只是笑──似有些许苦涩。李讷小嘴一噘，“笑什么？吃黑豆，打胜仗！”。毛泽东还嘱咐亚洲部每人每天节约一两粮食，帮助群众渡荒。不久，同志们牙缝里节省的黑豆和小米，分送杨家沟和邻村的贫苦农民。

    12月25日，中共中央前委在马醒民家老院召开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中央工作会议，史称“十二月会议”。毛泽东作工作报告：《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报告开门见山，劈头就是：“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转折点。”文中分析精辟，结论乐观：“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言简意赅，收束全篇：“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

    在会议期间，毛说，如果从1946年7月算起，作战五年，就可以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历来我党对时局的提法，都说是形势有利，从未提出革命胜利的具体日期。

    井冈山上，毛泽东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模糊回答“红旗到底打得多久？”“燎原时刻”更无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