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川人的直率任情,很多人喜欢,也会有人厌烦。在母亲的职场经历中,就因此种性格得罪过一些人,使一些领导感觉不爽,导致母亲“进步缓慢”。从资历上讲,母亲是1947年入党的党员,与父亲不相上下,可是从解放后定级到2002年逝世,母亲却停步不前,始终是个处级干部,至多当个资料组组长,没有担任过有实权的领导职务。这种状况也不为怪,不要说过去,就是现在,在官场上又有多少领导喜欢直率任情的部下呢?又有多少领导敢说直率任情的实话呢?我也当过领导,知道“性情中人”实在难当,后来我还总结出一个官场悖论:当你讲实事求是的真话时反而有人不相信,当你说虚情假意的假话时反而有人笃信,真假不分、阴差阳错,成了职场和官场惯例,真是怪事!
1969年母亲到天津静海县团泊洼文化部“五七干校”后,得益于自己当过工人、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又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在经历复杂、文化人扎堆的地方显得革命且单纯,是那个革命年代需要的人物,因此很得军代表欣赏,后来当过干校分配办公室的成员,手里握有一点权力,然而就在此时,母亲的直率任情与有些文化人的曲折隐晦开始发生矛盾。
文化部团泊洼“五七干校”的成员都来自文化部所属的各个协会如作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美术家协会等等,这里专家成群,名流如云,人人阅历丰富,个个身手不凡。我两次探亲去过团泊洼干校,发现这里很多人邋里邋遢,其貌不扬,可是一打听姓名——吕骥、王朝闻、吴祖光、新凤霞、华君武、丁聪等等,谁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大名鼎鼎。诗人郭小川1975年在这里写过一首《团泊洼的秋天》的诗,极其出色,流传广泛,使团泊洼干校声名大振。这首诗从描写静谧的秋天入手,抒发了诗人深藏的战士激情,表达了对“四人帮”的强烈不满,诗中最后几句这样写道:“团泊洼是静静的,但时时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在这首诗篇里就充满着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符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含蓄深刻,让人回味无穷。文化是丰富多彩的,文化人的性格也各不相同,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能更需要修炼的老成、文化的涵养或许是足智多谋,而母亲的直率任情、火辣性格却常常做不到,加上在那个时代,斗争哲学横行,人与人之间不能包容体谅,经常针锋相对,性格和秉性的差异被扭曲和放大,直截了当与含蓄深沉不能共容,母亲在分配办公室干得不痛快,提前离开这里走了。
1966年冬“文化大革命”期间全家合影,照片是母亲的入党介绍人吴在民大哥的儿子到北京串联时到我们家拍摄的
1976年4月,母亲结束了干校生活,被分配到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资料馆工作。重新工作没几年,就开始闹病,几经折腾、反复检查,最后确诊为糖尿病。上世纪80年代初期,人们对糖尿病的理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透彻,治疗的办法也不多,母亲没几年就需要在饭前注射胰岛素,给生活带来了很多麻烦。胰岛素需要冷藏,那时家里还没有冰箱,母亲就将药瓶放在厕所的水箱里,饭前打针,也是自己动手往大腿上扎,后来眼睛不行了就离不开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帮忙了。母亲的豁达乐观,有利于克服生活中的困难,而母亲的直率任情,有时却不利于控制疾病发展。比如治疗糖尿病有一条原则是必须控制饮食,母亲刚开始还比较注意,但看到疾病并没有明显好转后就耐不住性子了,吃东西随心所欲,控制不好,加上四川人好吃且口味浓重,疾病逐渐加重。母亲的晚年,吃饭的时刻既重要又痛苦,我们这边开始做饭,母亲那边开始打针,打针后必须立即进食,一会儿低血糖,一会儿高血糖,吃饭就如同打仗一样,弄得大家都很紧张。父亲为了帮助母亲既控制饮食又增强营养,费尽心机,但效果都不大。母亲的病情不见好转,先是两条腿肿胀脱皮,最终导致双目失明,糖尿病的一切恶果都显现出来了。
于母亲疾病的发展,我们心情很沉重,而母亲却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情绪,甚至是有点不在乎,多次说过她不惧怕死亡,还说她一定要头枕一棵绿树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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