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作者的特殊身份,关于毛泽东诗词的真伪,历来是人们关注的问题。作者生前,曾有附会其名的作品为许多人津津乐道;作者身后,除了权威机构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中新增的多首作品因其“不讲平仄”而引发学者辨析真伪的争鸣,更有质疑其代表作的惊人之闻。笔者愿以多年阅读心得略陈管见,以求方家的指教。
【智者龚育之的困惑】
1966年初,高层流传一首《水调歌头》: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雨,笔下有雷声。唤醒蜇龙飞起,扑灭魔炎魅火,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
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
因词作大气磅礴,章法娴熟,智者如龚育之辈,虽对其词义不合毛之口吻而表示怀疑,然亦认为“写得有气派,艺术上也是高水准的”,“似也可信”。这年2月上旬,龚在武汉东湖向毛汇报“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提纲(即“二月提纲”)间隙,当面向毛求证。毛自然予以否定。后来,很快弄清此词作者乃山东大学教授高亨,作者曾以此词连同其学术著作奉寄毛泽东,毛复信称“高文典籍,我很爱读”——为免讹传,2月18日《人民日报》在第八版上刊登此词。尽管如此,“文革”初期此词竟冠以《读林彪〈人民战争胜利万岁〉有感》的标题,与陈明远的一些诗词一同以“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流传。其实,在所有“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中,这首《水调歌头》是最易于辨识的,其最可靠的依据就是“不合毛的口吻”。但就因为“有气派”、“高水准”而使有很高文化素养的智者也会“似也可信”,这与其说是功力的欠缺,毋宁说是个人崇拜的荼毒。
“文革”结束业已三十余年,个人崇拜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早已不复存在,这为人们讨论毛泽东诗词真伪问题提供了理性的平台。
【“惊天大案”:咏雪词是否出于毛泽东手笔】
1990年代中后期,文化界流传一个说法:毛泽东的一位秘书在临终前提出,要求恢复他的《沁园春·雪》的著作权。同时有公开发表的文章和电视访谈,对咏雪词作于1936年2月表示怀疑,认为应作于1945年8月自延安飞赴重庆之后,理由是词中描写的“北国风光”,只有从飞机俯瞰大地获得实感,方能写出。这似乎曲折地为“捉刀”一说提供了可能性——这位秘书正是毛泽东赴重庆谈判的随员。对咏雪词作者的质疑,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毛泽东诗词研究中的“惊天大案”。
笔者以为,所谓咏雪词出于毛泽东秘书之手乃无稽之谈,论据有三:
其一,从创作史看,毛泽东早在1920年代即创作出《沁园春·长沙》这样的杰作。这位秘书虽也写过有相当艺术水准的旧体诗词,但这是1960年代的创作成果,而且这些旧体诗词经由毛泽东悉心修改,用这位秘书的话说,就是“点铁成金”。就诗词的整体水平而言,显然在毛泽东1930年代创作水平之下,怎么可能由这位在1960年代之前从未有过旧体诗词创作实践的政治秘书,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写出这首直追苏、辛的杰作来呢?诚然这位秘书此前有过写诗的经历,但那也是《挑野菜》之类的白话诗。文艺创作虽有不确定因素,但亦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简言之,仅有过《挑野菜》之类白话诗的写作者绝无可能写出咏雪词来,而有过《沁园春·长沙》这类杰作创作经历的高手,才有可能胜任咏雪词的写作。
其二,1945年8月,与毛泽东一起为制定“对日寇的最后一战”而运筹帷幄的朱德总司令,步咏雪词原韵写出题为《受降》的《沁园春》一阕。朱德绝少填词,这首步韵之作的写作时间表明,早在这年10月重庆《新民报》晚刊非正式发表咏雪词之前已为朱德寓目。
其三,最为直接的证据是,毛泽东钟爱此词,一生屡屡书写。从现存9幅手稿墨迹推断,最早的一幅当书于1930年代后期。熟悉毛体的读者不难判断,这幅墨迹字体与胡风保存的书写于1930年代后期的《临江仙·给丁玲》极为相似,与正式发表稿相比,最大的改动是将 “绝代姿容”代之以“一代天骄”。毛泽东在丁玲抵陕北之初,不但以《临江仙》写赠这位有着热烈革命情怀的著名左翼作家,而且常与这位同乡谈天说地,在书赠咏雪词的同时,至少还有《贺新郎·别友》、《沁园春?长沙》诸篇。稍后,“卢沟桥事变”发生,毛泽东全身心投入抗战领导工作。1941年1月,远在苏联的毛岸英在致毛泽东的信中向父亲提出写诗的要求,毛的答复是:“我一点诗兴也没有,因此写不出。”几乎与此同时,这位秘书才开始到毛泽东身边工作。
这幅书于1930年代后期的咏雪词墨迹,是论定作者归属的铁证。
有这样的传闻:咏雪词发表后,蒋介石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向属下征求与之相颉颃的和作,终因无法平分秋色而作罢。在笔者看来,这大概是扬毛抑蒋之好事者的演绎吧。世移物换,半个世纪之后,竟有咏雪词亦为捉刀之作的惊天传闻。可惜无法起这位于1992年去世的秘书于九泉之下,再次抒发因获得毛之诗教而于临终前三天在所写诗集《人比月光更美丽》的《再版后记》中,表示对毛“衷心铭记的感谢之情”了。
毫无疑问,咏雪词就是毛泽东1945年10月7日抄赠柳亚子时所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所作,即1963年经作者亲自校订而确定的“1936年2月”。笔者在一篇比较咏雪词和游泳词(即《水调歌头·游泳》)的文字中强调:咏雪词的写作是一个时代(国共十年内战)终结的压轴,另一个时代(国共合作抗战)起始的开篇。作者选择重庆谈判结束之际书赠柳亚子,自然有柳一再求索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藉此对又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端发出先声。它所引发的一场别开生面的不同营垒之争,无疑具有丰富的内涵。咏雪词有无帝王思想,见仁见智(以毛晚年的作派,王芸生当年的责难确为卓见),然其气魄确非常人所能具有。总之,无论从何种角度衡量,咏雪词作为毛泽东诗词首屈一指的代表作,毋庸置疑。
【四首五言律真伪间杂】
毛泽东1965年7月致陈毅专门谈诗的信中,有“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的表示。以此为据,有论者对收入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中所收四首五律之真伪提出质疑。
笔者的看法是:《看山》有作者手迹为据,归属应无疑义;《挽戴安澜将军》情况较为复杂,尚无法断定;《张冠道中》与《喜闻捷报》确系伪作。试分别缕述于下:
《看山》全篇如下: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
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
热来寻扇子,冷去对佳人。
一片飘鹞下,欢迎有晚鹰。
现存毛泽东书写的两幅墨迹,与正式发表稿相较,颈联下句“冷去对美人”改为“冷去对佳人”,一字之易,可见作者讲求格律的精神。此诗以杭州近郊诸名胜入篇,“美人”指美人峰,但此句第四字须用平声,遂于定稿时易为“佳”字,以“佳人”暗指美人峰虽不及原句直接,但违律毕竟为诗家所忌。对毛所说的“从来没有学习过”还当顾及语境,多半是出于自谦,不可当真。试问倘真“从来没有学习过”,怎么可能为陈毅改写完全合乎格律的《西行》呢?据陈毅家属透露,经毛改写的《西行》,其颔、颈两联是毛妙用比兴的神来之笔,绝非俗手所能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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