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诗人的毛泽东,读鲁迅诗,不单单是革命家的心灵交应,也有诗人的意兴感发。例如他在读到鲁迅《湘灵歌》末句“太平成象盈秋门”后,即在旁边批注:“从李长吉来。”李长吉即唐代诗人李贺,其《自昌谷到洛后门》中有“苍岑竦秋门”句。李贺是毛泽东最喜爱的诗人之一,在他的作品中不止一次借用李贺的诗句,足见其熟稔和倾心。鲁迅亦然,在致日本友人的信中说过“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从现存鲁迅书赠友人的墨迹来看,写得最多的恰是李贺的诗篇,书写时间跨度最长的亦是李贺的作品,从1909年的“年轻时”直至1935年的晚年,几乎贯穿其一生。这种艺术情趣的一致也是心灵交应的触媒。两颗伟大心灵的时空感应毛泽东对鲁迅诗的熟悉和赞赏,有时往往透露出机智和幽默,显示雍容的气度。1975年秋,一位名叫唐由之的眼科大夫为毛泽东作摘除白内障的手术。为着让大夫放松情绪,毛泽东与他闲聊起来,当问及姓名后即笑着说:你这名字是从鲁迅的诗句来的吧!随即以抑扬顿挫的湘音吟诵起来。唐大夫一时反应不过来,于是请求毛泽东将此诗写下来。在几乎失明的情况下,毛泽东在随手撕下的工作手册散页上用铅笔写下了鲁迅作于1933年的七绝《悼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为毛泽东的博识和风趣而感佩,唐由之更是将毛泽东书写的几张散页视为至宝。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隔了几天,唐由之将精心裱装的毛泽东手书册页带去让毛泽东认辨。毛泽东很高兴地看清了几天前在几乎失明的情况下书写的鲁迅诗,并兴致勃勃地在册页的封面上写下了“学黄鲁直”几个字,又在这行字下随手画了两条直线以示醒目。黄鲁直即宋代诗人黄庭坚,江西诗派鼻祖。毛泽东由读鲁迅诗而想及“学黄鲁直”,足见其惊人的记忆力和读鲁迅诗的深入。
这种纯以诗人情趣主导的阅读和欣赏,有时还表现为毛泽东改写鲁迅诗句以表达自己的现实情怀。鲁迅作于1935年的七律《亥年残秋偶作》是一首感事伤时的压轴之作,毛泽东将其颈联“老归大泽孤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改写为“喜攀飞翼通身暖,苦坠空云半截寒”,意境迥异,只是反映出诗人读鲁迅诗时的感兴。
鲁迅和毛泽东诗格有别。鲁迅多作格律诗,沉郁深闳。毛泽东好为长短句,豪放雄阔。这种差异颇合乎“风格即人”的哲理。值得注意的是,两人在诗论方面(特别是诗体的流变及其发展前景)有着相当接近的见解。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中屡次表示: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顺口,唱得出来。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他在白话诗的初期为着打打边鼓助威呐喊以壮声势,也尝试着写过几首白话诗,但后来坦率地表示:白话要押韵而又自然,是颇不容易的,我自己实在不会做,只好发议论。他曾夸张地说过:“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
无独有偶,毛泽东对于新诗的设想与鲁迅所述如出一辙,强调押大致相近的韵,易记,易唱。他在1965年7月致陈毅的信中展望:“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取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他在创作和理论上的“不一致”也与鲁迅颇为相似,说旧体诗“束缚思想”,“不宜在青年中提倡”,而现存的公开发表的五十几首作品中,除《八连颂》颇类民谣,其余多为格律严谨的旧体诗词。和鲁迅一样,表情达意还是旧体诗得心应手,但又能不囿于个人的喜好,冷静地评判诗体的流变及其发展前景,这也许正是“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一个方面吧,此中反映的不仅仅是对诗的见解,同时显示出观察和处理问题的思想方法,乃至处世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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