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上散文是从鲁迅的《野草》、《朝花夕拾》散文集中的一些篇章起步的。
“文革”前后,也正值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时,虽然在文化领域清规戒律颇多,各种读物被禁锢,但鲁迅的著作是可以公开阅读的,甚至很流行。
鲁迅多议论式的散文,那力透纸背的文字,那幽默讽喻的语言,那刚烈悲壮的风格,那峻冷峭拔的态势……给我以极大的诱惑。郑板桥有一副名联:“隔靴搔痒赞何易,入木三分骂亦精!”用此来说明鲁迅的文章,应该是准确的,正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正是缘于此,才使我爱上了散文,爱上了文学,以至于后来又读过不少名家名作。
冰心曾说过:“中国是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自“五四”至今,宏观中国散文的发展变化,确如群岳朝天,百川归海,连绵浩荡,难以计数。面对流派纷呈、灿若群星的散文世界,对于一个爱好者来说,犹如春蚕蠕动在嫩绿、茂盛的桑叶上,鱼儿畅游在清澈、碧透的海底里。无论记事或者写景,不管抒怀还是言志,我都是如饥似渴的。再说,工余无聊,假日休闲,枕边案头,窗前灯下,随兴所至,信手翻阅,神游于广阔无边的多极世界,其乐融融,也堪称最有味、有益的消遣之一。
散文的独特美在于其“散”。无论抒情、写意、叙事、状物……“散”是散文的基本神态。用朱自清的表述,散文之散,当为潇洒自然的意思。散漫中透着潇洒自然,让人读起来便有一种宽松、舒适的感觉。从形式上来看,散文较其它文学体裁更为自由活泼、变幻多样。鲁迅在《怎么写》中指出:“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冰心在《谈散文》中也说:“散文比较自由”。因而,散文可以记人、叙事、状物、写景、抒情、说理、呐喊、怒吼、抨击、赞颂、幽默、讽刺、高歌、浅唱、漫谈、絮语、嘻笑怒骂、妙语解颐……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再者,散文可以自由、灵活地选用各种体裁,赋铭、速写、游记、书信、日记、序跋、偶感、随笔、评论、回忆录、读后感……任我选择,因人而异,都能写成佳作。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人的散文就是成功的范例。读他们散文的最大感受是,你几乎看不到作家用力的地方,他们的力量好像不知不觉被分解到了那些文字的碎片之中;这种文字在阅读者的心灵中所起到的效果,也非以冲击力取胜,它更多的是给人智慧,让人舒适。
形散神收,博而不杂是散文的一大特色。宋代大散文家、诗人苏轼在《文说》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例如周作人的散文《山中杂记》,无论从取材,还是从行文上看,乍读都给人以支离、繁杂的感觉,但仔细一读,就会发现其“杂”中有“精”,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又如秦牧的散文《社稷坛抒情》,是既“散”又“博”的,尽管它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包罗万象,却始终围绕着“歌颂赞美养育我们的土地和创造我们伟大民族文化历史的劳动人民”这一主题思想。
有人称散文是文艺战线上的“轻骑兵”,就是因为散文具有篇章短小精悍、形式灵活自由的特点。我国古代散文的名篇多数是极短的,如韩愈的《马说》150字,柳宗元的《小石潭记》193字。现当代散文的名篇大多也是很短的,如鲁迅的《好的故事》890字,茅盾的《白杨礼赞》1074字。当然,较长的优秀散文也是有的,但它与一般记叙文相比,仍是精悍之作。
散文也常因以小见大,言近旨远而倍受人们的喜爱。譬如许地山的《落花生》仅用了400多字,便揭示出“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的哲理。比《落花生》的字数更少的则是郁达夫的《怀鲁迅》,文章尽管短的不能再短,但细读仍耐人寻味;虽系怀念死者的文章,可郁达夫却没有写得悲悲戚戚,令人心碎肠断。文章叙事部分采用短句形式,白描手法,使读者似乎听到作者急促的足音,似乎看到作者悲痛得近似雕塑的面容,也似乎看到参加葬事的一万余人的庄重神情。由此可见,郁达夫的艺术魅力堪称是“绝”啊!
优秀的散文在文体或曰风格上,给予读者的感觉,总是十分清新舒适的,也总会令人产生特殊的美感和快感。就象郑振铎所描述的那样:譬若清新的朝曙,皎洁的夜月,翠绿的森林,澄明的碧湖,今天看他是如此的可爱,明天看他也是如此的可爱,今年看他是如此的美丽,明年乃至无数年之后看他,也固是如此的美丽……清新的文体,常使人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爽,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和长久的生命力。今天,我们重读鲁迅的《朝花夕拾》,周作人的《雨天的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尽管隔着时间的距离,却也能够获得新的知见与审美的享受。读鲁迅的《藤野先生》,既能读出作者的爱国情怀以及对异邦师长的深情,也能看到中国人作为弱国子民备受异族人的欺侮的悲惨现实;读茅盾的《白杨礼赞》,可以看出茅盾怎样从平凡的白杨树身上联想到北方农民的坚强不屈和英勇豪迈的形象;读袁鹰的《井冈翠竹》,可以领悟作者从普通的毛竹思考到井冈山人民的献身革命与建设的精神品质……真个是各领风骚,各有千秋!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里,正是结合作家性格来分析其文体、风格的。他说,鲁迅是“一味急进,宁为玉碎”,“尽是诛心之论”,表现事物,只求抓住要害,三言两语,把主题道破,文字“辛辣干脆,全近讽刺”,其文体“简炼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而周作人则性喜平和、中庸,作文追慕朴素自然,故其文笔舒徐自如,平和冲淡。他评论冰心,曰:“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命,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极致”。其它像:郭沫若、朱自清、刘白羽、丰子恺……其文体的特征,无不同其生平、性格有直接关系。散文文体之美,确实是丰富多采,难以形容的。梁实秋在《论散文》里曾说:有上帝开天辟地的创造,又有《圣经》那样庄严简炼的文字,所以我们才有空前绝后的《圣经》文学。《圣经》文学,是否“空前绝后”,我们姑且不论;但是,既有“高超”的思想、又有优秀的文体,两者完美结合,必会产生出脍炙人口的散文佳作,确属文章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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