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英(1962年)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七日,一个革命老区莱北人民永远难忘的日子。日军向泰山区进行“拉网合围扫荡”,泰山军分区政委汪洋和教导队二百多名指战员在莱芜茶业口镇吉山村被5000多日军包围,经过一场血战,给敌人重大杀伤,汪洋及教导队成员加上警卫连指战员共263人壮烈牺牲。此时,廖容标司令正带着军分区主力战斗在淄博的淄河流域,听到汪洋等同志牺牲的消息,他万分悲痛,连夜率三营九连赶往莱芜,途中在淄博瓦泉和杨峪之间与日军遭遇并被敌包围,廖司令沉着冷静,指挥部队迅速占领北面的山头,坚持等到天黑,从敌人包围圈的缝隙里突围而去。天明赶到茶业根据地,同参谋长刘国柱和茶业当地的党政干部、群众一起,安葬了吉山战斗牺牲的烈士。为了巩固泰莱根据地抗战成果,根据省委指示,廖司令率山东军区第四支队部分主力战斗在泰莱北部山区,一九四二年底至四三年底,主要活动在莱北的茶业、雪野、鹿野、大王庄以及与其交界的章丘的三台、垛庄、埠村一带。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廖司令夫人汪瑜同志在章丘垛庄生下长子廖鲁新,为了不耽误行军打仗,夫妻二人商议将孩子交给地方党组织安排老乡抚养。垛庄党组织又考虑到在当地抚养目标太大,容易让人猜到,于是与雪野区党组织取得联系,将孩子安顿在莱北山区的乡村。时任雪野区东栾宫村党支部书记刘福禄同志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一开始刘福禄打算安排在本村合适的人家抚养,又一想还是不安全,这才想起船厂村的妹妹刘福英。刘福英生下三女儿不到四个月,正是哺乳期。船厂村离东栾宫村不过十几里,但那里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又加上八路军的一个兵工厂隐藏在那里,群众基础好。
刘福禄马上来到船厂村妹妹刘福英家,向妹妹及妹夫陈业成说明来意,但没有告诉是什么人的孩子,其实刘福禄也不知道是廖司令的孩子,只能说这是八路军部队上一位领导的孩子,父母带着孩子行军打仗不方便。陈业成、刘福英夫妇表示同意,刘福英说:“八路军打鬼子从来不寻思自己的死活,他们在前方流血拼命,我们为他们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刘福禄说:“妹子,你现在带着三个孩子,三妮还不足四个月,这世道本来就没法生活,再给你添个刚出生的孩子,这确实有些难为你们了。上级组织把这么光荣的任务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我只能尽全力,不能出一点差错。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们我才放心,只是当哥的太狠心了。”刘福英说:“二哥,你就放心吧,我和孩他爹不是不懂事理的人,为了八路军打鬼子,为了你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二哥,我们再苦再难也要养好八路的后代,要不也对不住天地良心。”
当天下午,陈业成跟着二舅哥来到章丘垛庄的一个小山村里,当地一位姓赵的党组织负责人带领他们在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破旧民房里,见到了刚出生三天的小鲁新和他的父母。当时二人都不知道这就是令日伪军闻风丧胆的廖司令。刘福禄简要介绍了情况,并说明了党组织安排孩子的想法和做法,廖司令表示同意。汪瑜给孩子喂完最后一次奶,依依不舍地交在刘福禄手里说:“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兵荒马乱的不仅让你们受苦受累,还得担风险,我先谢谢了。”说着翻身下炕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陈业成连忙上前扶起来说:“妹子,大月子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快上炕歇着吧。”廖司令说:“情况紧急,部队要马上转移,我就不留二位吃饭了,一切拜托了。”临走,陈业成想起了一件事问:“这孩子起名了吗?”廖司令说:“我想好了,就叫他鲁新吧,我虽然不是山东人,但在山东打仗已有五年了,从黑铁山起义到泰莱山区,朴实勇敢的山东老乡供养着我们,为八路军付出了一切。孩子又是在这里出生,鲁新,盼望山东父老早一天过上新的生活。”(廖容标、汪瑜共养育了四个儿女:大儿子鲁新、二儿子鲁民、大女儿鲁春,小女儿鲁平,可见他们夫妇对山东人民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廖鲁新(中)与刘福英四女儿夫妇在中山陵
夜幕无情地降下,刘陈二人抱着用棉被包裹着的小鲁新上路了,从垛庄南行翻过与莱芜交界的老虎岭,东行进入鹿野地界。天黑路陡,坑洼不平,荆棘遍布,二人轮流将小鲁新揣在怀里,摸摸嗦嗦向前走,一路上跌跌撞撞,碰石拌木又北行东折,绕过上游村鬼子据点,好不容易到了东栾宫村西,陈业成从二哥手里接过孩子说:“二哥,剩下的路不多了,又常来常往熟悉的很,你就回家吧,免得二嫂挂牵你。”刘福禄说:“夜里难行,你一个人我那放心,再说,我不把你们安全送到家,回去如何向组织交待?”陈业成只好同意,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用了近两个小时才走完了十几里的山路。
终于到家了,刘福英一直等着没有睡,见到他们安全回来,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忙从二哥怀里接过孩子,借着昏暗的豆油灯光,看清了小鲁新曲绉干巴的脸。哎,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家伙,心中一阵酸楚,她默默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赶忙给孩子喂奶。小家伙也是饿极了,一顿吮吸。刘福禄看到如此也就放心了,谢绝了妹妹二人的挽留连夜回了家。这时饥肠辘辘的陈业成才想起二舅哥和自己一样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刘福英一家五口人,生活非常拮据,陈业成为一家人填饱肚子四处奔走,想尽了办法,现在又添了小鲁新,更是难上加难。刘福英的奶水喂小三妮本来就不够,现在同时喂两个孩子根本不可能,于是二人商量把小三的奶水断掉,只喂小鲁新一个。可怜的小三妮才四个月啊,刘福英只好用小米粥喂她。
第二天,刘福禄送来了半布袋小米,大约有二十来斤,还送来了两块银元,说是组织上筹办的。刘福英二人留下了小米,这可是救命的粮啊,孩子们正是需要的时候,两块银元说什么也没要,二人知道这钱来的有多么不容易,组织上更需要钱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熬过来了。到了夏天,山上的野菜多起来,榆树叶,青杨树叶都能充饥。总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陈业成把能吃的野菜和树叶晒干后储存起来,以备冬春掺着有限的那点粮食吃。
农历七月的一天晚上,天气闷热,陈业成夫妇安顿好孩子刚准备睡觉,忽然听到篱笆门“吱嘎吱嘎”响,紧接着又听见“呯呯呯呯”急促的敲门声,二人吓得缩成一团,陈业成壮着胆子,悄悄地摸下炕,从门后抄起平时准备好的镢柄,就听见敲门人低声说:“妹子,是我。””陈业成赶忙把门打开,只见一男一女跟着刘福禄进了门。那男的象个教书先生,三十多岁,女的文静标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陈业成马上认了出来,向妻子说:“快,这就是鲁新的父母,是咱队伍上的领导。”还没等刘福英反应过来,汪瑜早就上前攥住了她的手:“嫂子,让您受累了……”。廖司令也拉着陈业成的手说:“大哥,你和大嫂辛苦了,正好部队转移路过附近,我俩就抽空过来看看。”刘福英赶忙把熟睡的小鲁新抱起来递到汪瑜怀里,汪瑜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与几个月前判若两人,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哽咽着说:“嫂子,你能把鲁新养得这么好,我这当娘的就放心了,真是难为你和大哥了……”廖司令夫妇第一次看望只待了十几分钟,因为要追赶部队,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走,偷偷地把三块银元放在了炕沿上。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春天又要来临了,村民们不断听到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廖司令又打胜仗了,前几天端掉了上游鬼子的老窝”,“雪野村的大汉奸张洪春被除掉了”……伴随着胜利的消息,小鲁新长得很快,小脚一踮一踮地围着刘福英转,一声一声的“娘”叫得刘福英心里乐滋滋的。三个姐姐陪着他,宠着他,天天让小鲁新开心。大姐已经六岁了,能帮着大人干好多家务活了,但更重要的任务还是照看好三个小家伙。小三妮早早断了奶,面黄肌瘦,眼睛瞪得老大,可无论玩什么,吃什么她都让着小鲁新,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派头。一家人虽然过的紧巴,但也其乐融融。一年多来,村里有些好管闲事的妇女老是打听小鲁新哪里来的,刘福英总是淡定地说:“是我娘家二哥的孙子,我侄媳妇生完孩子就死了。”其实,她娘家侄子正跟着廖司令的队伍打鬼子呢。
廖容标全家福
廖司令第二次探望就在这一年的春天。1944年4月的一天晚上,一家六口人刚吃过饭,就听见院子里来了人,出门一看,正是鲁新的爹娘。看见陌生人,小鲁新悄悄地拉着三姐的手躲在了刘福英的身后,汪瑜走向前抱起了小鲁新掂了掂说:“小家伙长得真快,能跑能颠了。”刘福英忙着去给二人做饭,陈业成陪着廖司令说话,汪瑜向四个孩子问这问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分给他们姐弟四个说:“这是小鬼子给咱们送来的,可甜着呢。”四个人吃了糖果和汪瑜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渐渐地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廖司令夫妇吃过饭,又和一家人拉了会家常。廖司令说:“部队又要转移,临走过来看看,你们拉巴四个孩子不容易啊,我们俩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让你们受累了。”说完两人起身走了。
过了不几天,鬼子打听到船厂村有一个地下兵工厂,便纠集了二百多日伪军前来扫荡,幸好船厂村山高林密,道路难行,鬼子还未到,消息早就到了,兵工厂的八路军和村里的民兵一起将还没有运出去的弹药埋藏起来,组织乡亲们躲进罗家顶山脉的深沟里。刘福英夫妇带着四个孩子藏进了村西北石沟峪的堰屋里,山口有民兵放哨,等了大半天,民兵说鬼子折腾完走了,便陆续回了村,大伙回村一看,兵工厂已经化为灰烬,附近的民房也烧了几十间,幸亏陈业成家住在村东头,总算没毁掉一家人的栖身之地。
一天,陈业成去南栾宫村赶集,买了些小米和豆子回来。一进门刘福英就觉得不对劲,陈业成两眼红肿,无精打采,再三追问下,不得不把二哥刘福禄牺牲的消息告诉了她。原来,在小鲁新爹娘来的前一天,鬼子突然对雪野、上游、栾宫一带进行扫荡,身在齐长城锦阳关一带跟随游击队活动的刘福禄得知消息后,急忙回本村报信,可还是晚了一步,日伪军已经过了村西头,情急之下,刘福禄举枪向敌人射击,随即调头向北山跑去,敌人一窝蜂追了上来,当跑到山顶的峭壁崖前,已无路可行,这时腿部已中弹,敌人蜂拥而至,只好将随身携带的防身手榴弹拉响和敌人同归于尽。枪声和爆炸声惊醒了村民,他们纷纷向山上躲起来,刘福禄用生命保护了乡亲们的安全。刘福英听完丈夫的叙述没有哭出声来,淡淡地说:“怪不得鲁新爹娘来时二哥没来呢,那时我就觉得不对头……”残酷的现实使这个苦命的女人坚强了起来,她守着眼前的四个孩子,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
廖鲁新与刘福英四女儿的儿子王海文合影
又一个春天来了,小鲁新已经两周岁了。他天天跟在姐姐的屁股后连蹦带跳,没高没低的举动常常吓大人一跳。因此,七岁的大姐必须时刻盯着这个不安分的小家伙。
一天,姐弟四人在院子里玩捉迷藏,突然院外来了一队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刘福英夫妇出来一看,都是八路军装扮,其中牵着大白马第一个进院的正是廖司令,紧跟在后面的是牵着小红马的汪瑜。廖司令第一个抢先说:“大哥大嫂你们好哇。”“好、好,穿着军装差点认不出来了呢。”刘福英上前攥住汪瑜的手:“妹子,你穿着八路装真精神呢!”二人将马匹拴在院中的枣树上,跟随的七八个战士把马拴在院外的几棵老榆村上。几个孩子从屋里搬出几个小木凳让客人们坐下,刘福英忙活着拿碗倒水。汪瑜拉过刘福英坐在长石条凳上:“嫂子,这次来又给你出难题了,部队要进行大转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是想把鲁新带上,也好减轻您的负担呐。”刘福英一听眼圈红了:“带上就带上吧,我明白你们也想孩子了,要不是兵荒马乱的,谁愿意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呢。”说着她把小鲁新抱过来推在汪瑜的怀里,小鲁新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这样做,挣脱汪瑜的手又钻进刘福英的怀里。“鲁新,这才是你的亲娘,他们来接你了,你……你就跟他们走吧。”刘福英泪水簌簌地流下来,把鲁新再一次推给汪瑜。鲁新大哭大闹起来:“娘!你不要我了,你要姐姐不要我了,姐姐听话鲁新不听话,鲁新往后听娘话……”刘福英哽咽着说:“鲁新,不是娘狠心不要你,这真是你亲娘啊,你早晚是要走的哇……”鲁新急了,两只小手去抓汪瑜的脸:“你不是俺娘,你快走!”陈业成对廖司令说:“事已至此,你们赶紧抱着鲁新走吧,时间长了孩子会明白一切的。”廖司令点点头,伸手接过连哭带闹的鲁新,令警卫员把白马牵出院外。他紧紧抱着鲁新朝刘福英夫妇一鞠躬:“大哥大嫂,大恩不言谢,我们会永远记着你们的,后会有期。”说完骑上白马转身而去。听着小鲁新撕心裂肺的哭喊,刘福英再也站立不住,汪瑜赶忙上前扶住哭着说:“你对我们的恩情比海深,等解放了,我会让鲁新回来看您的。”
廖鲁新一家在黑铁山留影(1980年)
望着远去的身影和渐渐消失的哭喊声,刘福英呆呆地坐在院外的老榆树下,老半天没有动静,周围的一切凝固了,凝固的让人心慌,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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