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是位有良知的军记,每年都要从成都去浙江为一位守墓的老兵送点吃的,高兴时陪他喝两杯。
今年照去不误,到达浙江的兰溪之后,唐君买了一只道口烧鸡,拌了一斤内蒙卤牛肉,一袋福建鱼皮花生,两包土索面、兰溪鸡蛋馃,提着两瓶梅江烧,直奔烈士陵园。老远就看见守墓的老兵坐在陵墓前,秃梢的扫帚扔在一边,一手捂着胸前,一手拿着一块成色很旧洗得很洁净的白毛巾,敷在碑文的槽缝里。这是他每天起早贪黑必须完成的两件事:擦拭碑文上的灰尘,扫净墓地的落叶与杂物。今天的举止有点怪,一副十分艰难的样子。
军记叫他怪老头也不责怪,笑笑的样子很真诚,而且很坚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老头。作为一位深资军记对有故事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蛛丝马迹的。
唉!难。怪老头对他生世撬口不开,只说他恨鬼子,老婆被日本兵强奸后捅死了,从此再不娶婆姨,他说女人造孽,他说他打过鬼子,又怕别人笑话,打过鬼子的人身无寸伤,炮弹皮都没划过一下,谁相信你打过鬼子。
你发现没有?怪老头对地雷有兴趣,有研究,哪种地雷具备什么性能,有何用场,一说懂,一点就通。踏雷、绊雷、拉雷、跳雷、炸雷、压发雷、定向雷、子母雷、钉子雷、连环雷、碎石雷、还有唬弄鬼子的疤疤(大便)雷,这雷、那雷、各种各样的地雷上百种,对当时打击日本侵略者取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地雷制作简单,有就地取材方便的特点。只要你一上纲上线提到说打鬼子的事,这个怪老头嘿、嘿两声,就不理人了,拿着帚把去扫他的地,拿着白毛巾抹他的碑。
唐君没辙了,在纪念抗日战争70周年之际,不搞两条轰动式新闻怎能对得起“深资” 二字。怪老头你等着瞧,我有办法对付你,让你不知不觉地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军记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准备的。他晃了晃手中提的两瓶“梅江烧”,胸有成竹地加快步伐,向怪老头靠近。
嗯,怪老头这些年不容易。从部队下来后,回家种了两年田,后来打听到浙江省兰溪县修建了烈士陵墓,从湖南老家只身来到兰溪,当了个义务扫墓人,他身子骨健朗,膀阔腰圆,背直腰杆子硬,一年要扫坏竹扫把十来把,几十年下来残余的竹扫把堆在后山耸起了另外一座小山。
特别是下雪天,怪老头起得特别早,他把上山的路扫了一遍又一遍,怕行人摔倒,怕没人来唁吊瞻仰,怕躺在地上的战友寂寞孤独。看见有孩子来,怪老头特高兴,砍来自己种的甘蔗与孩子一道分享。
有人请他讲打鬼子的故事,他也讲,故事里从来不说自己打鬼子的事。
“怪老头!”军记扯开喉咙大声喊,不应。
唐君两手举得高高地再喊:“喝酒,兰溪梅江烧,你最喜欢的酒。”还是不应。
唐君慌了:有情况。他以军人特有的敏感性,快速走到怪老头的跟前,用手摇了摇怪老头,怪老头差点和身倒地,唐君急忙用身子顶着怪老头,感觉不对呀!全身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气。
唐君责怪自己来晚了,他想哭,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连一个老兵的身份都没搞清,是失职,他把想串出的泪忍着,强行地掰开怪老头护着胸前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它用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一张发黄的纸和一枚发光的勋章。军记迫不急待地铺开那张发黄的纸:张功章,男,生于1926年,湖南省茶陵县人,1941年参军,中国革命军第二十三集团军一四六师独立工兵第八营战士,参加过浙赣战役,1942年5月28日,在副营长黄土伟的带领下与战友一道对付日军,巧布地雷阵,如有不测,请按上述地址,慰告家人……
眼泪模糊了唐君的双眼,眼泪集成一团一团的打落在地,悉心可听见泪水叭嗒的响声,这饱含真情的泪,寄托着一个新兵对老兵的尊重。唐记把怪老头,不!是张功章同志放好摆在“革命烈士永重垂不朽”字样下正中的地方,脱下军帽,虔诚三鞠躬。
他想起去年采访黄士伟老人的经过和老人讲述的那段历史,事隔69年,老人仍然记得:那时他独立工兵第八营任副营长,1942年5月27日深夜,黄士伟奉命率部设置障碍,阻止关东军酒井师团犯进路线。晚上他和战友一道在敌人经过的地方埋设了60余颗地雷并仔细伪装。
第二天10时45分,当鬼子兵行至兰溪县城北面1500米处的三岔路口时,突然一声巨响,炸死炸伤日军多人。
1984年,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写的《中国派遣军》上,首次披露了上述酒井直次被炸死的详情。日军的战史哀叹:“现任师团长阵亡,自陆军创建以来还是首次。这是在8年抗战中,被中国军队击毙的日军中将以上的高级将领共有8名,酒井直次是第一个被歼毙的日军师团长。”当时谁也不知道炸死了侵华日军中这么大一个官。
唐记擦干泪,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黄士伟老人,他还有一个战友活着:“黄老,您好!我是唐君。”手机拨通黄士伟在成都成华区万兴街住所的座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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