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关怀 在北京期间,父亲拜会了时任中央统战部秘书长的胡德平同志,与原29军参谋长张克侠将军之子、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编导张光天(笔名木铁)畅谈了两个多小时。在胡德平的主持下,父亲参加了在京的“卢沟桥事变”幸存者小型座谈会。
一周后,我们父子二人回到河南。在郑州,我们接到通知,有人接我们到河南省委统战部,说有领导要见我们。原来,中央统战部已经电告河南省委统战部,介绍了我父亲守卫卢沟桥的一些情况。河南省委统战部极为重视,时任部长的高维同志亲切接见了我们父子二人。高部长紧紧握住父亲的双手,久久不放,他说:“您是抗战老英雄,对国家、对民族立了大功啊!”他与我们父子俩合影留念,并安排我们食宿。在谈话中,说到为我父亲落实政策的问题,高部长握住我父亲的手,热情地问道:“老英雄,您是有功之臣啊!您对党和政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父亲大概想起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委屈,十分动感情地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感谢党和政府的关怀,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临告别上车之际,高部长再次问我父亲:“老英雄,您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我父亲一向耿直,从不轻易向人提过分要求,就摇摇头说:“俺没啥要求!”
回到家乡后不久,父亲接到鄢陵县政协、县委统战部的开会通知。原来,鄢陵县相关部门得知了我父亲的情况后,决定给予我父亲一定的政治荣誉,县民政部门每个月发给他一定的生活补助。不久,县政协常委会议吸纳他为第二届政协委员。在第三届政协会议上,父亲依然是政协委员,直到他于1996年逝世,共历任两届政协委员。
为了保留珍贵的历史资料,警示后人,县政协文史委专门请父亲讲述卢沟桥事变的起始、战斗过程,由张彦甫先生整理成文字,在1988年出版的《鄢陵县文史资料》(第二辑)上刊登,题名《回忆“七•七事变”,血战卢沟桥》。不久之后,许昌市政协主办的《许昌文史》(第一期)也刊登了这篇文章。
此后,鄢陵县委、县政府,张桥乡党委、政府对父亲进行多次慰问,并在经济上给以补贴、生活上给以照顾,让晚年的父亲心满意足。
1986年,我与妻子郑好受父亲的委托,专程到河南省固始县拜访父亲在卢沟桥守桥时的老营长——金振中。当时,金伯伯已经去世,我们夫妻俩在固始县见到了金伯母,并送上了我父亲的祝福。金伯母也询问了我的父亲的情况,还特意嘱咐我们夫妻俩一定要照顾好父亲的生活起居。当我们回到家中,向父亲叙说金伯伯已经去世的情况时,只见他一言不发,两眼蓄满泪水,嘴唇微微颤抖着,满怀对昔日战友的思念和怀恋。
最使我心情愉悦的是,在我当了十多年的大队团支部书记后,于1988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我政治生活上的一件大事。同时,也让父亲高兴万分。
重拾历史的碎片
历史的时空到了1994年,那年清明节前后,我初中的同学君山(作家,当时在县文联工作)与柯峥(作家、媒体记者)先生一起来到我家,他们要采访我父亲。当时,我以为政协文史资料已经记载得很详细了,没有必要再费功夫。他们二人与我父亲沟通后,相互介绍了情况,我父亲竟然与君山的父亲土改时在农会共过事,彼此较为熟悉,我们既是同学又是世交,交谈起来容易沟通,话题就十分宽泛。
当时父亲虽然已经86岁,但精神很好,他回忆起往事滔滔不绝,记忆特别清楚,特别是回忆起他所在的部队从宛平县卢沟桥南撤后,每次的战役过程他都能回忆起一些细节。在我的记忆中,那天是父亲说话最多的一天,也是他较为兴奋的一天。中午吃饭时,他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兴致勃勃,还劝我们几个喝酒。
君山、柯峥的文章写好后,投寄到中国炎黄文化研究会主办的在国内外具有广泛影响的权威杂志《炎黄春秋》杂志社。不久,该杂志回函,需要澄清几处历史疑点。1995年春,鄢陵县召开政协会议期间,柯峥和君山二人找到我父亲,就几处历史细节问题进行核对。后由柯峥起草复函杂志社,对所提疑问一一给以论证和答复。后来,杂志社又与作者多次信函联络,我也多次让父亲回忆细节。当时,父亲虽然年届耄耋,但他记忆力很好,思路十分清晰。经过几次反复核实,《炎黄春秋》编辑部最终认定了我父亲的回忆。
《炎黄春秋》1995年第5期样刊
1995年第五期《炎黄春秋》杂志刊发了柯峥、君山的文章,并附载了两幅照片,文章的题名是《卢沟桥事变中的守桥排长——李文成》。此文发表后,正值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全国各地相继举办纪念活动,庆祝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文章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全国数十多家报刊杂志、文摘报刊相继转发。在该文详实的基础上,《河南日报》发表了《卢沟桥打响抗战第一枪的人》、《人民日报》发表了散文《幸存者的记忆》等各类文章。这些文章把父亲推到了一个历史的节点,还原了卢沟桥事变时真实而壮烈的一幕,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的历史资料和精神财富。
我把刊有父亲事迹的文章杂志让他看,他默默地用双手抚摸着杂志,久久不语。此时,父亲仅存的右眼视力模糊,已经看不清字迹了,但他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记录着自己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激烈场景,可以感受到国家对抗日老战士的理解和尊重。
突然,父亲指着那只失去视力的左眼,声音哽咽地说:“我这一辈子,与日本人打了几十仗,其实最激烈的是武汉会战中的于家集战役。我的这只眼睛就是中了日本人施放的毒气才瞎的,日本人进攻受阻,就放毒气啊!”
我说,杂志上说你掉落山崖的事,多亏你命大,不然的话,几十米的山沟,还不把人摔死!父亲点点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跟日本鬼子打仗,就是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一刻,父亲仿佛再次回到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仿佛又见到了并肩作战的生死与共的战友。
那天,父亲整整思考了一夜,第二天,他告诉我:“清林啊,年轻人要干大事,干对国家有好处的事儿。人这一辈子,要是不干一两件大事儿,到了老年,那是会后悔的!”
我听了似懂非懂,我实在猜不透老人的心思啊!
重温当年岁月
1995年,是父亲人生最为热闹的一年,也是他登上讲台向青年一代述说当年炮火纷飞的抗日战场最多的一年。父亲的事迹在新闻媒体披露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向父亲投来关注的目光,附近的一些学校纷纷邀请父亲去做抗日事迹报告会。
我小学、初中就读的学校是韩货郎小学(今易名育红学校)离我家仅一里地,学校领导知道了父亲的事迹后,立即登门相邀,让我父亲到学校作一次报告会,对小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我父亲对我就学的育红学校颇有感情,第二天就欣然前往。在学校的讲堂上,我父亲声情并茂,详细描述了“卢沟桥事变”当天的战斗情况,用自己在炮火连天中浴血奋战的亲身经历,向孩子们讲述国难当头之际,热血男儿为国捐躯的勇气和决心。
不久,张桥乡政府举办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座谈会,也邀请父亲参加会议,并让他发言。
扶沟县缸盖厂的一位老乡专程来到我家,用车子把我父亲拉到扶沟县城。那天,天气晴朗,气候宜人,父亲坐在讲台上,详细向全体职工讲解当年守卫卢沟桥的情况。这时,我父亲已是87岁高龄,已经不宜久坐,也不宜说太多的话,但他的精神很好,忍着身体的疲惫坚持下来。中午吃饭时,缸盖厂的领导出于对抗日英雄的敬意,频频让父亲饮酒,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我都替父亲表示了谢意,尽量让父亲少饮酒。
父亲浴血抗战的事迹被报道后,经常接到外地读者的来信和汇款。其中许昌市有一个人先是给父亲汇了100元钱,寄来了一封慰问信。尔后每个月都给父亲汇来20元钱,汇款单上没有汇款人的姓名,只署了个“许昌市军地服务站”。后来经过打听,许昌市根本就没有这个单位。1995年临近春节的一天,家中突然来了几位稀客,他们给父亲带来了棉鞋、棉袜和其他礼品,对老人嘘寒问暖。此后不久,张桥乡电管所来了几位电工,带着电工材料,给父亲住房里装上了电线电灯,并把我家的灯具、开关及一切照明器具全部安装一新。然后没有收一分钱就走了。我父亲十分纳闷,托学校的王凤图老师四处打听,最后终于知道了,做这些好事的是许昌市电业局的纪委副书记从文献。从书记也是军人出身,军人对战友有一种天然的情缘,他对我父亲经历了弹雨纷飞的抗日战争大为敬重。年迈的父亲既感动,又有些局促不安。他多次对我说,无故受人馈赠心中十分不踏实。
1995年8月,共青团河南省委向父亲发来邀请函,邀请父亲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共青团河南省委举办的庆祝抗战胜利50周年文艺演出观摩。此时,由于我父亲这一段时间活动频繁,身体欠佳,没有能够出席这次庆祝活动。共青团鄢陵县委作为特邀代表派人专程参加。会后,共青团河南省委考虑到我父亲年迈行动不便,特意为老人购置了一台健身按摩器。
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与社会广泛接触,受到了世人的广泛尊重,他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一天,他对我说,他这一生最欣慰的是参加了“卢沟桥事变”战役,并参加了抗日战争的全过程,尽到了一位热血男儿保家卫国的责任;遗憾的是,自己的中壮年却陷于家乡的土地里,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没有大的作为。
父亲说的是心里话,也是他心中的肺腑之言。
让历史评说
在原29军将士后代的关照下,我到广东深圳打工。
1996年元月3日,(农历十一月十三)父亲无疾而终,走完了他87年的人生岁月。
父亲逝世时,我正在深圳。接到家里的电报后,我向公司老板请假,公司老板听完我的申请,当即决定,要我乘飞机回河南老家,所有费用公司全部报销。当我匆匆忙忙回到家中见到父亲的棺木,我禁不住嚎啕大哭,长跪不起。
在父亲的葬礼上,鄢陵县政协、张桥乡政府、大王庄村委会及老人的故旧亲友前来吊唁,老人的葬礼十分隆重。
回顾父亲的一生,抗战八年,他一直都在抗日的前线浴血拼杀,逝世后,就葬在家乡的祖坟地里,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
2002年7月,受北京市档案馆邀请,我作为“七•七事变”当事人的后代,参加了庆祝抗战胜利67周年座谈会。期间,我结识了冯玉祥将军之女冯理达女士,佩剑将军张克侠将军之孙张权,旅长何基沣将军之孙何刚,营长金振中之子金天宇等人。作为原29军将士的后代,我们相见恨晚,合影留念,彼此都很珍视这份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战友之情。此刻,昔日长辈们结成的战斗情谊在后代身上得以延续,经过岁月的淘洗,更加纯真,显得弥足珍贵。
父亲逝世后,河南的一家报纸曾发表文章,对到底是谁首先打响卢沟桥抗战第一枪表示异议,其措辞颇为偏颇。后来,我得知此情后,认真思考了许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初,“七•七事变”时,父亲守卫在铁路大桥上,是主阵地,也是主要战场,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谁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打响的抗战第一枪。但可以肯定的是,狙击日军的命令是上级下达的,那是中国军人出于保家卫国的义愤,出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出于军人守土的职责而奋起抗争的正义枪声。
我的父亲只是一位守卫铁桥的排长,他与原29军数万将士,在长城会战中,用闪光的大刀、用血肉之躯抵抗着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的进攻。在守卫卢沟桥的驻防中,由于日本人的屡屡挑衅,29军将士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起还击,用自己手中的枪炮,终于打响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枪声。
所以,我认为,打响卢沟桥抗战第一枪的不是哪一个人,打响抗战第一枪的是中华民族,是29军的全体将士!
历史将永远记住卢沟桥,记住29军的热血将士,记住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作为参加“卢沟桥事变”的29军将士的后代,我们应该永远铭记这段历史,永远怀念那些为国捐躯的先烈们,继承他们的遗志,学习先烈们不怕牺牲、不怕流血爱国主义的精神,让我们的先辈们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近20年了,但他那音容笑貌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生活的动力,成为我处世为人的基本准则,更促使我勤勤恳恳做人,兢兢业业做事。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月光清洁如洗,在我家院子中的那棵杏树下,我依稀看到父亲的身影,只见他手持大刀,刀柄上的红绸上下翻飞,刀面泛起幽幽的寒光,卢沟桥畔的晓月,永定河畔的硝烟,都被父亲挥舞的大刀劈成一片片淡淡的烟尘。父亲生逢战乱的年代,又恰逢国家多灾多难。但是,他们那一代热血男儿在民族危亡之际奋起抗争,为保家卫国,为民族的生存,抛洒热血,钻弹雨枪林,后世人应该永远铭记。
记住那段历史,记住那段民族的屈辱,我们必将获得无往不胜的原动力,必将有信心建设我们的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
口述者李清林,李文成之子,河南鄢陵县张桥乡小王庄村农民。 整理者君山,本名赵俊锋,河南鄢陵县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鄢陵县文联原主席,原许昌市政协委员。 柯 峥,本名葛国桢,鄢陵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许昌人民广播电台编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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