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前往资江岸边的大山里祭奠列祖列宗,常到舅公家歇脚。而今,舅公已经故去,母亲对我说:“记得去看看舅奶,你舅公走后,她一个人挺冷清的”。于是,我再次走进大山,走进那座已历无数风雨的孤寂小木屋。八十岁的舅奶眼睛不好,已失明多年,但她听得出是我的到来,便从昏暗的伙房中摸索出来,蹒跚地搬过一张小木凳,拉我坐下,显得十分激动而热忱。一提到舅公,她沧桑迷茫的双眼便溢满泪水……
戎马生涯
“我的大刀,挥向日本鬼;杀尽强盗,早日把家回……”。这是我的舅公经常挂在嘴边的《抗日歌》,虽然已经很难唱完全曲,但从舅公那抑扬而又铿锵的声势中,可以想象出当年的舅公,在沙场上是如何的英气焕发。舅公姓李,我奶奶的兄长,曾是李宗仁的贴身通讯员,一个参加了八年抗日战争的老兵。我年少时,舅公和我同村,很挂记我,即使隔着陡峭的山岭,也常引我去山那边玩耍,教我唱《抗日歌》,讲舅公自己的传奇故事。每当说起那硝烟弥漫的战争经历,就滔滔不绝,意犹未尽。
民国二十六年秋,舅公二十六岁。信息闭塞的桂东北资源县,人们还不知抗战已经全面爆发。那年稻谷尚未收割,县里开始抽丁征兵。舅公兄弟三人,大哥过于本分,小弟尚未成年,舅公自然成了抽丁对象。那天,同十余人到县城登记完毕,便被禁闭起来,说是以防脱逃。入伍后,舅公与几个老乡一同编入桂系国军第四十八军一七六师。据说这一年抗战兵兴,广西征兵编额骤增二十万。起初,舅公还有逃跑念头,直到师长区寿年为新兵训话,谈起日军入侵恶行,新兵们就被激励起来,似乎都该同仇敌忾,以效国难。此后,舅公随队转战皖鄂豫等地,不停地行军,不停地与日军奋战,虽然胜仗很少,但能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战争时期是很艰难的,桂系国军士兵们吃的多是稀饭,被称为“稀饭兵”,而且装备差,子弹缺乏,很多时候全靠大刀肉搏,但打日本却很用心,极少有人临阵脱逃或者投降。有一次,舅公的连队正生火熬粥,正碰上日军的炮弹,粥锅炸飞了,好几个战友伤亡。而就在那天,舅公连队百余人饿了一整天,却突破三道封锁线,杀出一条血路,让围在山口的日军溃不成军,仓皇逃散。当时,国军系统广为流传的顺口溜便说明一切:“川滇黔军是绵羊,湘军粤军是头狼,桂军是虎更胜狼!”最让舅公引以为豪的一次战役,是突入安庆城的偷袭战,那天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歼灭日军八十余人,炸毁了弹药仓库,还缴获多挺机枪。由于舅公对敌无所畏惧,战功显赫,为人又正直,不久便被选派到五战区李宗仁长官部通讯营。
舅公说,李宗仁虽领百万大军抗击日寇,待部下却随和可亲。每当舅公从外地带回急函,他都亲自搬凳让座,招呼喝茶烤火。长官的生活也随朴,喜吃青菜、豆腐和鸡蛋,并不是每餐大鱼大肉。李宗仁还问起舅公家族谱系,说是远房同宗呢。当时,舅公觉得既是老乡,又是同宗,会得到提拔重用,却不料最后依旧小兵一名。即是如此,舅公对李宗仁始终充满敬意。民国二十八年,长官部迁至湖北老河口。舅公记得,长官部三进三院,四周用竹篱围起,中间是办公场所,警卫员通讯员住前院机要室。有一回,敌机来袭时,舅公正陪同李宗仁在外面菜园里散步,警卫营长知道后,将舅公狠狠训骂一顿,舅公还遭禁闭一天。当时,大批共产党人和文人云集老河口,成为继桂林后的又一个文化名城,这都该归功于李宗仁的宽厚大度。
战火纷飞的年代,舅公有两次与部队离散。一次是徐州会战,长官部中弹起火,电话机被炸坏。舅公奉命前往邻近军团去领取话机,返回时,长官部已连夜撤离。舅公便跟随汤恩伯的部队突出重围,直到数天后,在宿县涡河找到自己的部队。还有一次,李宗仁调离老河口,前往汉中任职,舅公并没能随同前往,而是随队赶赴安徽前线。一次阵地战中,舅公在密集的炮火中受伤昏迷,醒后才知战友们均已血洒疆场,魂魄西去。舅公再次从尸横遍野的硝烟中捡回一条性命。为了寻找部队,舅公随难民走了一个多月。回忆那段艰难日子,舅公十分感谢安徽百姓。听说是广西兵,安徽人说,广西兵好呀,为他们守家乡,打鬼子。不仅为舅公送药疗伤,所到之处还送饺子面条,并不收取分文。舅公回到湖北时,碰到刘峙的中央军,暂时做了一名炊事兵。直到有一天,部队的张团长听舅公一直讲桂林话,前来询问,才知是李宗仁的通讯员,便设法将舅公送到陕西汉中行营。
悲欢恋歌
舅公来到汉中,仍做李宗仁的通讯员。汉中是军事要塞,但日本兵没能打进汉中,只是飞机常来轰炸。民国三十三年八月,舅公去汉中西关美军第十四航空站送密函,回家途中,遇日本飞机狂轰乱炸。红花草烂漫的田里,一个小女孩,吓得直哭。舅公急忙将她拉起,朝附近的窑洞跑,炸弹在身后接连爆炸。舅公发现,这个长发黑裙的女孩,清秀腼腆。问她为何独自在此。女孩子说,她家就在附近,原本有几个女孩子一起玩耍的,飞机来时,就一哄而散。舅公顺路送她回家,女孩子自然感动得很。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叫淑芳的女孩,两年后成了舅公的新娘,也就是我的舅奶。
舅奶家住汉中西城老南门城脚,因美国空军基地扩建,迁到新南门边。她的父亲拥有汉中城郊最大的砖瓦厂和大量田产,伯父经营旅馆、茶馆、包席馆、杂货铺和马车店,都是汉中名望富商。不知何故,也许是经常在阳光下玩耍,也许是花草的擦弄,也许是日军飞机轰炸时火光的灼伤,舅奶的眼睛自那以后就一直疼痛,视觉甚至模糊起来。那年五月初一,日机再次轰炸钟鼓楼,她家伙计老邹被炸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一条腿挂在屋外的老柳树上晃荡。城西的美军机场也未能幸免,那儿的油库被炸后,大火烧了一个多月。舅奶家离美国空军基地不远,见到那些美国兵指着日军飞机叽里呱啦地叫骂。平常,美国兵见到中国人都说您好您你好,遇见小孩,还给糖果。舅奶有个十七岁的邻家伙伴张朝高,趁美国兵扛枪去汉江打野鸭时,潜入军营偷拿罐头和一些布料,美军回来时没能逃脱。第二天,他的尸体,被扔到军营外边,惨得很。自那以后,舅奶看到美国兵,总是远远地躲开。
其实,美军对中国的抗战,功劳大莫可言。舅公就常看到美军将领进出汉中长官部,探讨对日作战方案。在汉中,舅公结实了常与美国人在一起的周游,周游原本是文人,曾任家乡县长,而后随军,任五战区政治部科长,成为李宗仁的幕僚。周游和舅公说起老家近况,两人便热泪盈眶。舅公问,何时才能打败日本,回家团圆呢。周游说,快了,只要美国帮中国,日本人就没几天奔头了。果然,没多久,日本投降了。李宗仁宴请长官部将士,还破例为每人敬酒。那一次,舅公喝的乱醉如泥,城内连放三天胜利炮,整夜狂欢,铺面货物开始大甩卖,因为很多商家庆贺能回东北老家。舅公亦想家,想老父老母和兄弟姐妹。
所有的人还没从抗战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军队却又在集结,开往北边。有人说,打完日本,要打共军了。舅公就想,那不知还要打多少个八年?还要死多少人?李宗仁前往北平任职前,问舅公,是愿意留在汉中,还是去北平呢?舅公啥也没说,在长官部移师北上时,却偷偷开溜了。舅公曾跟我说,那时,真的打累了,更讨厌打自己人,所以才离开部队,这算逃兵么?其实,作为军人,作为多年的老乡贴身兵,在此后的几十年里,舅公心里一直对李宗仁心怀内疚,但自己并不后悔。
离开队伍的舅公在汉中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只能四处寻活干,砖瓦工、搬运工,无论多脏多累都不在乎,最后竟成为一名单纯靠卖力气的“担水汉”。汉中城里干旱水贵,每天能赚几十个铜板。从此,舅公穿一双从敌营中缴获的日军皮靴,每天踏踩着汉中每一条街巷。街坊们对这个高大诚恳的广西汉子,充满好感。解放军攻打汉中时,舅公从街上背回一个年轻的重伤兵,喂了七天的稀粥,才将他救过来,此人名叫岳震林,后来成了舅公至交。而汉中担水的舅公,最得意的,就是再次遇见舅奶,那个叫淑芳的女孩。
起初,脱去军服的舅公,每天迎着朝阳踩着日落,担着水桶走街串巷,并没引起舅奶注意。后来,舅公记起了舅奶,总在清早,将第一桶泉水替舅奶家送去。一年过后,街坊对淑芳说:“这个广西汉子,这么关心你,不如嫁给他?”舅奶自然恼怒得很,再不理舅公。淑芳的爹娘自然也不愿将女儿嫁给一个没落的大兵。这时,舅公接到迟来的家信,得悉父母早已相继去世,便痛恨自己未能尽孝,伤心之余,竟病倒了。舅奶好几天没见舅公挑水来,心神不定,便寻到舅公租住的小屋。见到病中的舅公,舅奶感慨万分,即精心照顾舅公。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天,两人喜结良缘。这一年,舅公三十五岁,舅奶十五岁。舅奶爹娘的唯一要求,就是让舅公留在汉中。作为聘礼,舅公将所有积蓄换回一只金镯,舅奶的嫁妆则是一处房产、十亩田产和三根金条,可惜的是那些金条不久便被人偷走。婚后,舅公舅奶的生活一直幸福美满,舅公还时常前往舅奶家的砖瓦厂帮助料理,渐渐地便成为汉中有名的砖瓦技艺师傅。三年后,正值神州红旗遍插时,舅公舅奶喜得贵子,取名广汉,这当是舅公“心在广西身在汉”意味了。
解甲归田
因为心疼舅奶的身体在广西不习惯,所以一直没提回家。舅公的心疼,让舅奶刻骨铭心。是呀,从十五岁开始,她就一直是舅公心疼的女人。随着儿子广汉渐渐长大,舅公的思乡之情却又难以抑制。虽然此刻,已经是汉中国营建汉砖厂的技术骨干,但舅公不能忘记千里之外的那座小山村,那日思夜想的故乡。
舅公四十九岁那年春天,满山翠绿,野花遍地,两鬓斑白的他终于携妻带儿,离开汉中城市,回到阔别二十三年的广西故土。当时的资源小山城,没有路灯,甚至连车辆也很少见到,全城惟一的饭馆,也只提供红薯粉和稀饭两种食品。从县城到家,还要步行四十多里山路,翻越三座山岭,跨过两条河流。舅公家的村落,隐藏在山林中,七八户人家,各自守着山湾里几亩薄田度日。家里没电,夜里就燃起陈年的松篙,如萤火虫在黑暗中孤寂地闪烁。
回到家乡,舅奶的眼睛越加模糊,直至双目失明。除了长子广汉,舅公舅奶先后又生育七个子女。为了养家糊口,舅公起早摸黑,长年累月地在田地里辛劳,其间的艰难困苦,无以言状。舅公却没觉得累,没觉得苦。因为比起那些永无归途的老乡,比起那些血洒异乡的战友,能熬到天下太平,能娶妻育儿,能落叶归根,已经足矣。
大山里的日子,除了清苦,就是寂寞。舅奶有时也念想汉中的繁华热闹,念想那边的兄弟姐妹,但她把思念压在心底。因为跟了舅公,就从未后悔过、埋怨过。而每每想到舅公独自劳累的情景,舅奶却只能偷偷落泪。只有在大雨倾盆或者冰雪封山时,舅公才能闲下来,陪在舅奶身边,谈说她永远看不到的那些青山秀水,那些村寨里细琐的家长里短。
文革动乱期间,有人说舅公是国军是反革命,打过新四军。还有的说,是逃兵是怕死鬼,要拉去批斗游行。舅公便从屋里抽出柴刀,啪啪地拍打在屋前的木板上吼:我跟李长官打日本,砍下鬼子十多颗脑壳!死人堆里都睡过,说我怕死鬼?说我逃兵?你们不怕我的大刀么!舅公晃动锈迹斑斑的缺齿柴刀,犹如当年在战场上挥舞大刀。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撒腿就跑,从此不再来为难舅公。其实,舅公心里一直没能忘记李宗仁。李宗仁在北京去世时,舅公从电台中得到消息,呆在家中整天沉默,宰了唯一的老母鸡,炖好,倒上三碗米酒,一块供奉在屋外的长木凳上,面向北方高歌:“我的大刀,挥向日本鬼;杀尽强盗,早日把家回……”,而后仰天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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