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莫斯科的道姆杰德瓦机场等待去往哈巴罗夫斯克的航班。懂俄语的人告诉我,“道姆杰德瓦”是小屋的意思。那么,这个机场也可以叫做小屋机场了。
这是2001年的夏天。
我本来是和我表姐结伴同游俄罗斯——俄罗斯十日游,我们都曾经以为彼此是对方最好的旅伴。不是有中学老师给即将放假的学生出过那么一道题吗:从北京到伦敦,最近的抵达方法是什么?答案不是飞机、网络什么的,而是:和朋友一起去。听起来真是不错。其实呢,旅途上最初的朋友往往会变成最终的敌人。我和我表姐从北京到莫斯科时还是朋友,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时差不多已经成了敌人。原因是——我觉得,我那位表姐和我,我们都是刚离婚不久,我们在路上肯定会有一些共同语言,我们不再有丈夫的依傍或者说拖累,我们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诅咒前夫。但是——居然,我表姐她几乎在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上就开始了她新的恋爱。我们邻座那位男士,和我们同属一个旅行团的,一落坐就和她起劲地搭讪。我想用瞎搭葛来形容他们,但很快得知那男士也正处在无婚姻状态,真是赶了一个寸劲儿。我这才发现我表姐是一个盲目乐观主义者,并且善于讨好别人。我就没那么乐观了,与人相处,我总是先看见别人的缺点,我想不高兴就不高兴,也不顾忌时间和场合。我把脸一耷拉,面皮就像刷了一层糨糊,干硬且皱巴。这常常把我的心情弄得很沮丧。而当我对自己评价也不高的时候,反过来会更加恼火别人。在飞机上我冷眼观察我们的男邻座,立刻发现他双手的小拇指留着过长的指甲。他不时习惯性地抬起右手,翘起一根小拇指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脑袋上方那么一划拉,那淡青色的半透明的大指甲,叫人不由得想起慈禧太后被洋人画像时带了满手的金指甲套:怪异,不洁,轻浮。加上他那有一声没一声的短笑,更是有声有色地侵犯了我的听觉。到达莫斯科入住宇宙大饭店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感受告诉给我表姐,她嘿嘿一笑说:“客观地说,你是不够厚道吧。客观地说,他的有些见解还真不错。”我于是对我的表姐也有了一个新发现,我发现她有一个口头语那就是“客观地说”。什么叫“客观地说”?谁能证明当她说“客观地说”的时候她的说法是客观的呢?反倒是,一但她把“客观地说”摆在口头,多半正是她要强调她那倾向性过强的观点的时候。我因此很讨厌我表姐的这个口头语。
当我站在“小屋”机场等待去往哈巴罗夫斯克的航班的时候,我归纳了一下我和我表姐中途分手的原因,仿佛就是那位男邻座过长的指甲和我表姐的口头语“客观地说”。这原因未免太小,却小到了被我不能容忍。我们从莫斯科到达圣彼得堡后,我耷拉着脸随旅行团勉强参观完铁匠大街上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故居,听一位精瘦的一脸威严的老妇人讲解员讲了一些陀氏故事。没记住什么,只记得老妇人嘴边碎褶子很多,好似被反复加热过的打了蔫儿的烧麦。还记得她说陀氏的重孙子现在就在陀氏故居所在街区开有轨电车。对这个事实我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意: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的大人物,他的后代不是也有开有轨电车的么。我想起我母亲也是个作家,而我也没能按照她的希望出人头地。我的职业和婚姻可能都让她悲哀,但不管怎么说,我好歹还是个身在首都的国家公务员。我对我母亲的书房和文学从来就不感兴趣,所以,当我看见我表姐和她的新男友脑袋顶着脑袋凑在陀氏故居门厅的小柜台上购买印有这个大人物头像的书签时,当机立断作出决定:我要离开他们,一个人先回国。我没能等到返回我们所住的斯莫尔尼饭店,就皮笑肉不笑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表姐。她怔了怔说:“客观地说,你这是有点儿耍小孩子脾气。还有四天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我则在心里念叨着:别了,您那“客观地说”!
我想直接飞回北京但是不行,旅行社告诉我必须按他们合同上的计划出境。我应该从莫斯科飞哈巴罗夫斯克,再乘火车经由西伯利亚进入中国牡丹江。这是一条费事但听说省钱的路线,为此我愿意服从旅行社。2001年夏天的这个晚上,我在陈旧、拥挤的小屋机场喝了两瓶口味奇异的格瓦斯之后,终于等来了飞往哈巴的航班,是架陈旧的图-154。我随着客流走进机舱,发现乘客多是来自远东,哈巴罗夫斯克人居多吧,只有少数莫斯科人和我这样的外国人。我既不懂俄语也分辨不清他们之间口音的差异,但说来奇怪,直觉使我区分出了莫斯科人和哈巴罗夫斯克人。我的座位在后部靠走道,能够方便地大面积地看清铺在舱内那红蓝相间的地毯。地毯已经很脏,花纹几近模糊,渗在上面的酒渍、汤渍和肉汁却顽强地清晰起来。偏胖的中年空姐动作迟缓地偶尔伸手助乘客一臂之力——帮助合上头顶的行李舱什么的,那溢出唇边的口红暴露了她们对自己的心不在焉,也好像给了乘客一个信号:这是一架随随便便的飞机,你在上面随便干什么都没有关系。我的前排是一男两女三个年轻人,打从我一进机舱,听见的就是他们的大笑和尖叫。那男的显然是个莫斯科新贵,他面色红润,头发清洁,指甲出人意料地整齐,如一枚枚精选出来的光泽一致的贝壳,镶嵌在手指上。他手握一款诺基亚超大彩屏手机正向一左一右两位卷发浓妆少女显摆。2001年的俄罗斯,手机还尚未普及,可以想象新贵掌中的这一超新款会在女孩子心里引起怎样的羡慕。似乎就为了它,她们甘愿让他对她们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捏着鼻子灌酒,又是揪着头发点烟。我闷坐在他们后排,前座上方这三颗乱颤不已的脑袋,宛若三只上满了发条的电动小狮子狗。这新贵一定在哈巴有生意,那儿是俄罗斯远东地区重要的铁路枢钮,是河港、航空要站,有库业岛来的输油管道,石油加工、造船、机械制造什么的都很发达。也许这新贵是弄石油的,但我不关心他的生意,只惦记飞机的安全。我发现他丝毫没有要关机的意思,便忍不住用蹩脚的英语大声请他关机。我的脸色定是难看的,竟然镇住了手机的主人。他关了机,一边回头不解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您干吗生那么大气啊?
这时舱门口走来了这飞机的最后两位乘客: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女人的手提行李不少,最惹眼的是她手里的一个圆形大帽盒。大帽盒在她手中那些袋子的最前方,就象是帽盒正引领着她向前。她和孩子径直朝我这里走来,原来和我同排,在我右侧,隔着一条走道。我这才看清她是用一只手的小拇指钩住捆绑那米色帽盒上的咖啡色丝带的,我还看见帽盒侧面画着一顶桔子大的男式礼帽。同样是人手的小拇指在动作,我对这个女人的小拇指就不那么反感。这个用小拇指钩住帽盒丝带的动作,让她显得脆弱并且顾家。这是一对属于哈巴罗夫斯克中等人家的母子,她们是到莫斯科走亲戚的。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有亲戚送的,也有谨慎地从莫斯科买的。丈夫因事没和她们同行,她特别为他买了礼物:一顶礼帽。我在心里合理着我对这母子的判断,一边看她有点忙乱地将手中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归位。她先把大帽盒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让由于负重而显出红肿的那根小拇指小心翼翼地从帽盒的丝带圈里脱身出来,好像那帽盒本身是个正在熟睡的旅客。然后她再把手中其他袋子放进座位上方的行李舱。最后她双手捧起了帽盒,想要为它找个稳妥的去处。但是,原本就狭小的行李舱已被她塞满,其实已经容不下这庞大的帽盒。女人捧着帽盒在通道上原地转了个圈,指望远处的空姐能帮她一把。空姐没有过来,离这女人最近的我也没打算帮她——我又能帮上什么呢。换了我表姐,说不定会站起来象征性地帮着找找地方,我表姐会来这一套。这时女人前排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他头顶上方的行李舱,拽出一件面目不清的什么包,扔在通道上,然后不由分说地从女人怀里拿过帽盒,送进属于他的那一格行李舱。随着那舱盖轻松地啪地一声扣上,瘦高男人冲女人愉快地摊了摊手,意思是:这不解决了吗。接着他们俩有几句对话,我想内容应该是:女人指着地上的包说,您的包怎么办呢?男人捡起包胡乱塞进他的座位底下,说,它本来就不值得进入行李舱,就让它在座位下边呆着好了。女人感激地一笑,喊回她的儿子——萨沙!这个词我听得懂。其时萨沙正站在我前排那莫斯科新贵跟前,凝神注视新贵手中的新款诺基亚。他不情愿地回到母亲身边,小声叨咕着什么。我猜是,女人要他坐在靠窗的里侧,就像有意把他和新贵隔离。而他偏要坐靠通道的座位。当然,最终他没能拗过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麦色头发、表情懦弱的孩子,海蓝色的大眼睛下方有两纹浅浅的眼赘儿,——我经常在一些欧洲孩子娇嫩的脸上看见本该在老人脸上看见的下眼赘儿,这让孩子显得忧郁,又仿佛这样的孩子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哲学家。
飞机起飞了,我侧脸看着右边的女人,发现她竟是有些面熟。我想起来了,我在我那作家母亲的书架上见过一本名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旧书,书中卓娅的照片和我右边这位女邻座有几分相像。栗色头发,椭圆下巴,两只神情坚定的眼睛距离有点偏近。卓娅是我母亲那一代人心中的英雄,对我这种出生在六十年代的人,她则太过遥远。当年我凝望她的照片,更多注意的是她的头发。尽管她是卫国战争时期的英雄,可从时尚的角度看,她一头极短的卷发倒像是能够引领先锋潮流。那时我喜欢她的发型,才顺便记住了她。现在我不想把飞机上我这位女邻座叫成卓娅,我给她编了个名字叫做伊琳娜。俄罗斯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我不在乎。我只是觉得我的邻座很适合这几个字的发音:伊琳娜。她的挽在脑后的发髻,她那有点收缩的肩膀,她的长度过于保守的格子裙,她的两只对于女人来说偏大了点的骨关节泛红的白净的手,她那微微眯住的深棕色的眼睛和颤动的眼皮,那平静地等待回家的神情,都更像伊琳娜而不是卓娅。有广播响起来,告之乘客这架飞机飞行时间是九小时左右,将于明晨到达哈巴罗夫斯克。飞机十分钟之后为大家提供一份晚餐,而酒和其他食品则是收费供应。
我草草吃过半凉不热的晚饭,三片酸黄瓜,几个羊肉丸子和油腻的罗宋汤。我得闭眼睡一会儿。哈巴罗夫斯克不是我最后的目的地,我还得从那儿再坐一夜火车。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真累。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旅行呢?
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这机舱起了些变化。多数旅客仍在睡着,变化来自伊琳娜前排座位。她前排座上的那个瘦高男人正脸朝后地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跪在自己座位上和后一排的伊琳娜聊天。我暂且就叫他做瘦子吧,他的一张瘦脸上,不合比例地长了满口白且大的马牙。他这脸朝后的跪相儿使他看上去有点卑微,有点上赶着。不过他那一身过于短小的、仿佛穿错了尺码的牛仔夹克牛仔裤,本身就含有几许卑微。他的表情是兴奋的,手中若再有一支玫瑰,就基本可以充当街心公园里一尊求婚者的雕像。伊琳娜虽然没有直视他的眼,却对他并不反感。他们好象在议论对莫斯科的印象吧,或者不是。总之他们说得挺起劲。没有空姐过来制止瘦子的跪相儿,只有伊琳娜身边的萨沙仰脸警觉地盯着瘦子——尽管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后来,久跪不起的瘦子终于注意到了萨沙的情绪,他揿铃叫来空姐买了一罐可乐和一段俄罗斯红肠给萨沙。果然,萨沙的神情有所缓和,他在母亲的默许下,有点扭捏地接受了瘦子的馈赠。他一手攥着红肠,一手举着可乐,对这不期而至的美食,一时不知先吃哪样为好。瘦子趁热打铁——我认为,他把两条长胳膊伸向萨沙,他干脆要求和萨沙调换座位。他有点巴结地说他那个座位是多么多么好——靠走道啊,正是萨沙开始想要的啊。萨沙犹豫着,而伊琳娜突然红了脸,就象这是她和瘦子共同的一个合谋。她却没有拒绝瘦子的提议,她默不作声,双手交叠在一起反复摩挲着。瘦子则像得到鼓励一样,站起来走到后排,把手伸到萨沙胳肢窝底下轻轻一卡,就将孩子从座位上“掏”了出来,再一把放进前排他的老座位。也许那真该被称作是老座位了,只因为座位的改变预示着瘦子和伊琳娜关系的新起点。难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关系吗?
我看见瘦子如愿以偿地坐在了伊琳娜身边,他翘起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向伊琳娜这边半斜着,脚上是后跟已经歪斜的尖头皮便鞋,鞋里是中国产而大多数中国人已不再穿的灰色丝袜,袜筒上有绿豆大的烟洞。我看出瘦子可不是富人,飞机上的东西又贵得吓人。但是请看,瘦子又要花钱了:他再次揿铃叫空姐,他竟然给伊琳娜和自己买了一小瓶红酒。空姐连同酒杯也送了来,并为他们开启了瓶塞。他们同时举起酒杯,要碰没碰的样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某种事情到来之前的一个铺垫。我看见伊琳娜有些紧张地拿嘴够着杯口啜了一小口,好比那酒原本是一碗滚烫的粥。瘦子也喝了一口,紧接着他猛地用自己的杯子往伊琳娜的杯子上一碰,就像一个人挑衅似地拿自己的肩膀去撞另一个人的肩膀。伊琳娜杯中的酒荡漾了一下,她有点埋怨地冲他笑了。我很不喜欢她这种埋怨的笑,可以看作那是调情的开始,或者说是开始接受对方的调情。
我在我的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可能是为了更便于观察我右侧的这对男女。我承认此时我的心态有几分阴暗,就像喜欢看名人倒霉是大众的普遍心理一样。虽然伊琳娜不是名人,但我觉得她至少是个正派女子。看正派女子出丑也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满足。我觑眉皱眼地左顾右盼,并希望萨沙过来看看他母亲现在这副样子。萨沙正专心地品味红肠,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小小的半侧面。我前排那三位“电动狮子狗”在睡过了一阵之后同时醒来。他们一经睡醒就又开始忙着吃喝,几乎买遍飞机上所有能买的东西。他们喝酒也不用酒杯,他们一人一瓶,嘴对着瓶口直接灌,间或也互相灌几口。他们的粗放顿时让伊琳娜和瘦子显得文明而矜持,如果你愿意也完全可以说是让他俩显得寒怆。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杯中酒已经让伊琳娜放松了,她和瘦子从有距离的闲聊开始转为窃窃私语,她脑后的发髻在椅背的白色镂花靠巾上揉搓来揉搓去,一些碎发掉下来,垂在耳侧,泄露着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里撇着嘴说。那欲望的气息已经在我周边弥漫。不过我似乎又觉得那不是纯粹主观感觉中的气息,而是——前方真地飘来了有着物质属性的气息。
从这机舱的前部,走来了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当我把眼光从伊琳娜的发髻上挪开,看见前方这两个男人,顿时明白那气息来自他们——至少是其中一人身上的博柏利男用淡香水。我对香水所知甚少,所以对这款香水敏感,完全是我母亲的缘故,她用的就是这一款。记得我曾经讥讽我母亲说,您怎么用男人的香水啊。我母亲说,其实这是一款中性香水,男女都能用。我想起母亲书架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对这位年轻时崇拜卓娅、年老时热衷博柏利男款香水的妇人常常迷惑不解。眼下这两位男士,就这架懒散、陈旧的飞机而言,颇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尽管此时我们就在天上。他们年轻,高大,标致,华丽,他们考究,雕琢。打扮成如他们的,仿佛只有两种人:T型台上的男模和游走于五星级酒店的职业扒手。他们带着一身香气朝后边走来,腕上粗重的金手链连同手背上的浓密汗毛在昏暗的舱内闪着咄咄逼人的光。他们擦过我的身边,一眨眼便同时在机舱后部的洗手间门口消失了。
我的不光明的好奇心鼓动着我忍不住向后方窥测,我断定他们是一同进了洗手间而不是一个等在外边。在这里我强调了“一同”。此时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上,一个空姐正视而不见地歪着身子磕着葵花籽。显然,她对飞机上的这类行径习以为常。大约一刻钟后,我终于亲眼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洗手间出来了,其中一个还为另一个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我一边为我这亲眼看见有那么点兴奋,一边又为他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飞机上如此宝贵而又狭小的洗手间将两个身体同时挤了进去感到气愤。啊,这真是一架膨胀着情欲的飞机,两位华丽男士的洗手间之举将这情欲演绎成了赤裸裸的释放——甚至连这赤裸裸的释放也变成了表演。因为半小时之后,这二位又从前方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示威似的相跟着,穿过我们的注视,又一同钻进了一次洗手间。
我所以用了“我们”,是因为当华丽男士经过时,伊琳娜和瘦子也注意到了他们。而瘦子的右手,在这时已经搭上了伊琳娜的左肩。
过了半点钟,那只手滑至伊琳娜的腰。
过了半点钟,那只手从伊琳娜腰间抽出,试探地放上了她的大腿。
夜已很深,我已困乏之极,又舍不得放松我这暗暗的监视,就找出几块巧克力提神。巧克力还是我从国内带出来的,德芙牌。在国内时并不觉得它怎么好吃,到了俄罗斯才觉得我带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好吃的。这时一直没有睡觉的萨沙也显出困乏地从前排站起来找伊琳娜了,他来到伊琳娜身边,一定是提醒她照顾他睡觉的。可当他看见伊琳娜正毫无知觉地和瘦子脑袋顶着脑袋窃窃私语,便突然猛一转身把脸扭向了我。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不期而遇,我看出那眼光里有一丝愠怒。那短短的几秒钟,他知道我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扭转身向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看见了他母亲的什么。在那几秒钟里我觉得萨沙有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我本是一个缺乏热情的人,这时还是忍不住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对食物充满兴趣的萨沙却没有接受我的巧克力,好象我这种怜悯同样使他愠怒。他又一个急转身,捯着小步回到他那被置换了的座位上,坐下,闭了眼,宛如一个苦大仇深的小老头。
我偷着扫了一眼伊琳娜,她的头一直扭向瘦子,她没有发现萨沙的到来和离开。
过了半点钟,瘦子的手还在伊琳娜腿上——或者已经向上挪了一寸?它就像摆在她格子裙上的一个有形状的悬念,鼓动我不断抬起沉重的眼皮生怕错过什么。好一阵子之后,我总算看见伊琳娜谨慎地拿开它,然后她起身去前排照看萨沙。萨沙已经睡着了——也许是假寐,这使伊琳娜有几分踏实地回到座位上,瘦子的手立刻又搭上了她的大腿。她看了看复又搭上来的这只手,和瘦子不再有话。她把眼闭上,好像要睡一会儿,又好像给人一个暗示:她不反感自己腿上的这只手。果然,那只手象受了这暗示的刺激一般,迅疾地隔着裙子行至她的腿间。只见伊琳娜的身体痉挛似地抖了一下,睁开了眼。她睁了眼,把自己的手放在瘦子那只手上,示意它从自己腿间挪开。而瘦子的手很是固执,差不多寸步不让,就象在指责伊琳娜刚才的“默许”和现在突然的反悔。两只手开始互相较劲,伊琳娜几经用力瘦子才算妥协。但就在他放弃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手翻到伊琳娜手上,握住她那已经松弛的手,试图将它摆上自己的腿裆。我看见伊琳娜的手激烈地抵抗着,瘦子则欲罢不能地使用着他强硬的腕力,仿佛迫切需要伊琳娜的手去抚慰他所有的焦虑。两只手在暗中彼此不服地又一次较量起来,伊琳娜由于力气处于劣势,身体显出失衡,她竭力控制着身体的稳定,那只被瘦子紧紧捉住的充血的手,拼死向回撤着。两人手上的角力,使他们的表情也突然变得严峻,他们的脑袋不再相抵,身体反而同时挺直,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目视正前方,仿佛那儿正有一场情节跌宕的电影。
我累了。我觉得这架飞机也累了。
就在我觉出累了的时候,我看见伊琳娜终于从瘦子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手,并把头转向我这边。她匆忙看了我一眼,我用平静的眼光接住了她对我匆忙的扫视,意思是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听见伊琳娜轻叹了一声,再次把头转到瘦子那边。接着,她就像对不起他似地,活动了一下被扭疼的手,又将这手轻轻送进瘦子的手中。这次瘦子的手不再强硬了,两个人这两只手仿佛因为经过了试探,对抗,争夺,谈判,最终逃离了它们之间的喧哗和骚动,它们找到了自己应该的位置,它们握了起来,十指相扣。最后,在这个夜的末尾,他们就那样十指相扣地握着手睡了。这回好象是真睡,也许是因为伊琳娜终于让瘦子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新的可能。
哈巴罗夫斯克到了。我没能看见伊琳娜和瘦子何时醒来又怎样告别,当我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伊琳娜已经把属于她的各种袋子拿在手上,领着萨沙抢先走到前边到达机舱门口,就像要刻意摆脱瘦子一样。睡眼惺忪的旅客们排在她们后边,离他们母子最近的是莫斯科新贵,他早已打开诺基亚,高声与什么人通着什么话。然后是那两位华丽男士。一整夜的旅行并没有使他们面带疲惫,相反他们仍然衣冠楚楚,头发也滑腻不乱,好比蜡像陈列馆里那些酷似真人的蜡像,也使昨晚的一切恍在梦中。
八月的哈巴罗夫斯克的清晨是清凛的,如中国这个季节的坝上草原。走出机场,我呼吸着这个略显空旷的城市的空气,打了个寒战。旅客们互相视而不见地各奔东西,你很少在奔出机场的匆匆的人群中见到特别关注他人的人。我也急着寻找旅行社来接我的地陪,却忽然看见在我前方有一样熟悉的东西——伊琳娜的大帽盒,现在它被拿在那个瘦子手里。他走在我前边,正跨着大步像在追赶什么。我想起来了,伊琳娜的帽盒被存进瘦子的行李舱,而她在下飞机时把它忘记了。
帽盒使昨晚的一切又变得真切起来,也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紧跟在瘦子后面,看见他扬着手中的帽盒,张嘴想要喊出伊琳娜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他们其实就没有交换彼此的姓名吧,这给他的追赶带来了难度。可是伊琳娜在哪儿呢?我在并不密集的人流中没有发现他们母子,他们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又走了几步,在我前边的瘦子猛地停了下来,盯住一个地方。我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在停车场旁边,在离我和瘦子几米远的地方,伊琳娜正和一个男人拥抱,或者说正被一个男人拥抱。那男人背对着我们,因此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个子中等,体格结实,头颅显得壮硕,脖子上的肉厚,稍微溢出了衬衫的领子。伊琳娜手中那些袋子暂时摆放在地上,萨沙守在袋子旁边,心满意足地仰头看着他的父母——肯定是他的父母。
这情景一定难为了瘦子,而伊琳娜恰在这时从男人肩上抬起头来,她应该一眼就看见了帽盒以及替她拎来了帽盒的瘦子。她有点发愣,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看见了瘦子的同时我认为她也看见了我。她的儿子,那个正在兴高采烈的萨沙,更是立刻就认出了我们俩。他警觉并且困惑地盯着这两个飞机上的男女,好象一时间我和瘦子成了会给他们母子带来不测的一组同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来不及解释,也不应该出错。是的,不应该出错。我忽然觉得我才应该是那个为她送上帽盒的最佳人选,我很惊讶自己又一次当机立断。我不由分说地抢上一步,对瘦子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从他手中拿过——准确地说是“夺过”帽盒,快步走到伊琳娜丈夫的背后,将帽盒轻轻递到她那正落在她丈夫肩上的手中。至此,瘦子,我,还有伊琳娜,我们就像共同圆满完成了一项跨越莫斯科与哈巴罗夫斯克的接力赛。也许我在递上最后这一“棒”时还冲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也看不见我身后瘦子的表情,只想脱身快走。
我所以没能马上脱身,是因为在这时萨沙对我做了一个动作:他朝我仰起脸,并举起右手,把他那根笋尖般细嫩的小小的食指竖在双唇中间,就像在示意我千万不要作声。可以看作这是一个威严的暗示,我和萨沙彼此都没有忘记昨晚我们之间那次心照不宣的对视。这也是一个不可辜负的手势,这手势让我感受到萨沙一种令人心碎的天真。而伊琳娜却仿佛一时失去了暗示我的能力,她也无法对我表示感激,更无法体现她起码的礼貌。就见她忽然松开丈夫的拥抱,开始解那帽盒上的丝带。也只有我能够感受到,她那解着丝带的双手,有着些微难以觉察的颤抖。她的丈夫在这时转过脸来,颇感意外地看着伊琳娜手中突然出现的帽盒。这是一个面善的中年人,他的脸实在是,实在是和戈尔巴乔夫十分相似。
伊琳娜手中的丝带滑落,她打开盒子,取出一顶做工精致的细呢礼帽。礼帽是一种非常干净的灰色,像在晴空下被艳阳高照着飞翔的灰鸽子的羽毛。这礼帽让戈尔巴乔夫似的丈夫惊喜地笑了,他以为——按常规,伊琳娜会为他戴上礼帽,但是,伊琳娜却丢掉帽盒,把礼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我所以用“扣”来形容伊琳娜的戴礼帽,是因为这按照她丈夫的尺寸选购的男式礼帽戴在她头上显得过大了,她那颗秀气的脑袋就像被扣进了一口小锅。礼帽遮挡了她那张脸的大部,只露出一张表情不明的嘴。礼帽在一瞬间也遮挡了她的礼貌,隔离了她和外界的关系,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不再看见瘦子和我。她可以不必同任何生人、熟人再作寒暄,她甚至可能已经不再是她自己。她的丈夫再一次欣赏地笑了,他一定是在妻子扣着男式礼帽的小脑袋上,发现了一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幽默。然后,他们一家三口就拎着大包小包,朝远处一辆样式规矩的黑轿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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