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庙
他们走出那条河,向一个山岗走去。
山顶景色迷人,有座四五米宽的小庙。
萧子升从包中取出笔墨,在庙墙上写了两个字:“远大”。
这是杨昌济老师所教导的,是人格修养第一要素。意思是说,人的行为思想应该远大些,人生目标应该高一些,一个人总是应该超脱一些。萧子升感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课,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很有意义。毛泽东也极为赞同。
他们来到一个小茶铺,向20岁左右的女主人讨早点,她非常通情达理,很快给每人端来一碗米饭。询问那小庙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叫刘邦庙,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这时,有个像她丈夫的男子过来,说起关于这座庙的一个有趣故事:多年前有个人病得快死了,人人都觉得他没有希望了,但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叫刘邦的人给他开了个药方,告诉他吃了这药就会好的,病人醒后叫儿子照方煎药,吃下后果然好了。他为纪念梦中救命的刘邦,便修了这座庙。
萧子升问,这个刘邦是皇帝吗?那男子回答,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自己不清楚。毛泽东问,这庙修了多久了,他也不知道,说自己今年已26岁了,记得小时候就有。
但有一点他们明白了,被修庙祭祀的神灵,缘于拯救了一个绝望无助的人。至于为什么叫刘邦,或许人们在期望那斩蛇起义的英雄再世,以拯救更多的人吧。
——梅城
他们走到安化县城梅城,这是一座始建于宋代的古老山城。
尽管有些家住在这里的同学,毛泽东、萧子升还是决定不去拜访他们,免得再像在何叔衡家那样被殷勤招待。但是,约莫上午10点钟了还没吃早饭,饿得很厉害却又身无分文。他们走到一家茶馆前犹豫了一会儿,便硬着头皮昂然走进去,在一张靠窗的方桌前坐下来,接着便叫了茶和早点。这饭吃的不踏实,边吃边商量该怎么付款。
萧子升后来回忆说,吃过一些早点后,他让毛泽东先留在茶馆写日记,像人质一样等在那里,自己则到街上去想办法,但发现县城里根本不打发叫化子,后来他写对联送店主得到了一些赏钱,回来付了饭费,这时毛泽东才得以脱身。还剩下一些对联,两人又分别送人换钱。
而毛泽东却说,当时萧子升放不下架子,只写对子不送对子,我帮他听差,只好去送对子,人家拿钱,一块也好,一串也好,我总不争,不接受对子只拿钱的我就不要。
毛泽东在校时,曾向安化同学罗叔雄打听安化的宿学大儒,得知此地有个夏默庵学识渊博,曾以廪贡生举孝廉方正,考授六品顶戴,现任县劝学所所长。因此,到安化后慕名前往拜访[3]。
夏默庵自恃有学问,一向不理游学先生。毛泽东上门求见时,他让门人回复不在家。毛泽东第二次去时,他又同样回避。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游学先生就知趣不来了,而毛泽东却与众不同,他的倔脾气上来了,又第三次登门求见。无奈,夏默庵只好接见,但要探探毛泽东学问深浅,于是挥笔写一对子置于书案。没想到毛泽东竟然马上应出一对,让他看后大吃一惊,连声赞叹对得好。
夏默庵: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毛泽东:青草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
在夏默庵出的上句中,把树上鸟的鸣叫拟人化,变成春来了还是春去了的提问,别致优美出手不凡,极有想象力。但与诗境联系起来看,却经不住仔细推敲。毛泽东安化游学在8月份,已是立秋前后稻谷吐金,那鸟却站在树枝上反复问,春天到了吗?春天去了吗?俨然是一只糊涂的傻鸟。
在毛泽东对的下句中,蕴含着极为不凡修养与智慧。用青草池对绿杨枝,用蛙句句对鸟声声,后两问对前两问,工整对仗无懈可击。更让人拍案称奇的是,脱开对方发问套路,在转寰中变被动为主动,体现了毛泽东的思维特色,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决不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提问,而是在听取蛙声一片的季节,借眼前的现实景物意境,对这位劝学所所长巧妙反问:你的本职是促进教育事业,却一再拒见游学者?这到底是为公呢?还是为私呢?且诗句蕴含典故,《晋书》讲,一次晋惠帝在华林园中听到虾蟆叫,问左右:此鸣者为官乎?私乎?[4]毛泽东能把这典故信手拈于诗中,还感觉不到意蕴和功底吗?
真是后生可畏啊!夏默庵对毛泽东刮目相看,以客礼相待。不但请吃饭留住宿,还拿来自己写的《中华六族同胞考说》请毛泽东过目。临别又送8块银洋做旅费,并亲自送出大门。
毛泽东对此一直记着。1953年5月,他给安化县六区政府写信说,自己与夏默庵先生在安化会过,要他们帮助找一册《中华六族同胞考说》。区里收到信后,把信交给大岩乡治安主任夏基城去办理,但因夏默庵已去世多年,最终也没找到。[5]
梅城还有不少名胜古迹,如孔圣庙、培英堂、东华阁、北宝塔等,他们都一一游览。在北宝塔7层塔壁上,至今留有一则题诗:
“伊水拖蓝,紫云反照,铜钟滴水,梅岭寒泉。” 署名:毛润之。 日期:民国6年秋8月。
此毛润之是彼毛润之吗?人们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当年那乞讨学子的墨迹,现今已成为稀世珍宝。
——益阳
离开安化后,他们选定下站为益阳。
他们商量好一个原则,只沿大路走,脚下的大路通向哪里,就走到哪里。他们不知距离益阳县城有多远,也不愿多问,因为无论多远都要一步步丈量。
那天下午3点左右,他们来到益阳县城。突然,萧子升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告示,上面签名的县长叫张冈凤,此人是一师的化学教员,暑假前刚刚离开学校,竟然回家做县长了。他曾教过萧子升,两人交情很好,而且对政治话题兴趣盎然。毛泽东提议去看看他,因为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但还不曾拜访过一位县太爷。
他们决定以乞丐身份去见,也想到最大的难题是过门卫关。果然,要进县衙时被卫兵拦住,身材高大的门房粗鲁地叫着,要这两个叫化子滚开。他们拿出名片请他交给县长,门房不解地问是否要告什么人?他们说只是想来拜访而已,门房以为两人神经出了毛病,吼叫着要他们快滚,否则就叫卫兵来赶。毛泽东说,我们只是想见一见县长,没做什么犯法的事,谁敢强迫赶我们走?他们坐在大门里的一条石凳上,表示不见县长决不离开。
几个人围着他们劝说,但没人敢对他们动手。这时,一个年长的说,干吗不进去通报县长,就说有两个傻瓜想见他。门房委屈地说,上星期有个穷亲戚来讨钱,通报进去后县长不好不见,还不得不给一点钱,而我却被臭骂了一顿,县长教训我第一任务是区分访客,只通报那些该通报的。年长的说,那我去吧,就报告县长,他们在这里胡缠,除非他问是谁,我不把名片拿出来。
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微笑着出来说,县长吩咐立即把他们领到书房去。
当县长的老师见他们的样子,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他们解释以乞丐身份游学的打算,还谈到路上的一些经历。他对两人的勇气表示佩服,一起谈了几个小时,一起吃了晚饭,还说萧子升的几个同学,已分别担任地区教育部长、中学校长、小学校长等其他重要公职,要把他们请来举行一个欢迎会。
这样,两人摇身一变,从乞丐成为贵宾,在益阳整整呆了3天。离开时还给了4块钱以备急用,让门房送出城门。
路上,他们讨论在益阳的经历。毛泽东说,那门房固然可恶,而主人明确指示他不让穷人进去,就是你说的那种势利小人,人生目标就是权势和金钱,至于门房,见过许多好的,因人而异罢了。萧子升说,也不是所有县长都像他那样坏……
——茹英看相
两人在去沅江的路上,一直走了好几天,边走边讨论。
一天晚上,到一家小客栈吃晚饭后,决定在那里过夜。由于没别的客人,年轻美丽的女主人过来搭话,问他们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两人告诉她从益阳来,因是乞丐,所以没地方去。见她不相信,萧子升说没骗你,我们是从长沙像乞丐一样过来的。她还是不相信,而且有点火儿了。毛泽东问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话呢?她激动地说,因为你们一点也不像。
她凝神注视了他们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们两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知道一点看相术,也会测字,是我爷爷教我的。
毛泽东问:你说你懂得看相,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的,如果你们愿意,但假如我说错了,你们不要介意。
她母亲在里屋提醒说:茹英不要胡闹,不怕得罪客人?谈点别的吧。
毛泽东说:没关系,请你直言,看到什么说什么,我们绝对不会生气。于是她便认真地相起面来。
萧子升后来说,她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把我们今后几十年的功名利禄、婚丧嫁娶、福禄寿喜和吉凶祸福一一历数,我们觉得很有趣,没在意她的话,一直当在开玩笑,至于说了什么没记载。
第二天离开时给她食宿钱,她拒不接受,问她姓名,她说叫胡茹英。萧子升对她说[6]:
“假如有一天毛先生做了国务总理,或者是山大王,说不定他会写信给你,邀你做他的顾问哩!”
她听后大笑道,那时候他会完全把我忘记,连影子也忘得一干二净。从萧子升记叙中可知,她一定感到了毛泽东不一般的气概,并对他的未来有非凡预言,认定他一定出类拔萃。
其实这也没那么神秘,人的内涵、胸怀与气势,大凡不带偏见的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何况这个聪明女子学过传统的相面术,还有一些专业基础呢?
他们到达沅江时,发现因洪水暴发,县城完全与外界隔绝,两人结束行程搭船回到长沙。脚上的鞋磨破了,剩下两块大洋40个铜板,这是做乞丐讨来的财产,两人平分了。两位年轻书生硬是过了一月的乞讨生活,堪称惊世骇俗。
第二年春天,毛泽东与好友蔡和森又一起游历了半个多月
第二年春天,毛泽东与好友蔡和森一起,又以同样方式出行,沿洞庭湖南岸和东岸,经湘阴、岳阳、平江、浏阳等县游历了半个多月。这是为什么?从中又得到了什么?真值得深思啊!
连最底层、最弱势、最屈辱的乞丐,都能一再去实践充当,人生途中还怕什么?乞丐的生活状态是什么?缺乏起码的物质生活保障,每天醒来首先要想如何生存,这不正是后来革命征途中的常态吗?学子时代需要想到未来的艰难岁月,需要超常磨砺。
从乞丐游学中得到什么?只要目标明确,克服重重困难并非不可能,身无分文并非就要饿死。时而被人贬斥,时而奉为上宾,浓缩了一个人一生一世的跌宕起伏。还有,那神秘的期待,神秘的险情,神秘的预言,或是一种奋斗的动力。
领袖成长,不仅要读懂有字书,更要下功夫读懂无字书。在学校循规蹈矩是一种训练,深入社会大课堂更是一种训练,这里能得到更多意外体检和知识,这对事业人生极重要。
(作者王立华系北京昆仑策研究院副院长兼秘书长、解放军大校)
[1]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76页。 [2]胡子是尊称,何胡子是何叔衡,家在宁乡县沙田乡杓子冲。 [3]《湖南党史通信》1987年第1期。 [4]《晋书•惠帝纪》: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日:“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其蒙蔽皆此类也。 [5]中共湖南省委党史研究室主办:《湘潮》2010年第11期。 [6]斯诺等著:《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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