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大家从家里带些糖果和点心回校,我们会在宿舍里进行热烈的食品交流和品尝。家里是外交部和西苑机关的同学,父母长年在国外,无家可回,他们都围上来,你一块我一口,大家平等分配,没有偏心。巧克力和奶糖的香味儿,压过臭尼龙袜子加胶鞋的味道。我们的感觉就象父辈当年在延安窑洞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真是欢乐无比。 回忆黄胜利、黄和平哥俩 黄胜利和黄和平兄弟俩的父母是我国著名的外交官黄镇同志和朱霖同志。胜利是哥哥,比我高一届,弟弟和平与我同班。和平生在匈牙利,与胜利同在匈牙利使馆长大。黄镇同志是我国首任驻匈牙利大使,后任驻印尼大使。和平随父母在国外长大。 1958年,和平转入我们班。他的仪表很洋气,小脸胖胖的,梳着油光锃亮的中分头,穿一身蓝色的海军水兵服,肩上披着兰白相间的海军大披肩,脚下穿着高筒运动球鞋,厚厚的鞋底是浅黄色透明的,显得神采奕奕。他用的是一个很大的手提式棕色牛皮包,里面有一个宽宽大大的拉链式铅笔盒,装满了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彩笔、原子笔、自动铅笔,都是“parker”牌。由于他用的是洋货,大家都好奇地围上来。我们曾开玩笑地说:“和平,把你的透明胶鞋底弄一块下来给我们当橡皮用吧。”大家常常问他许多问题,如雅加达是什么样?你见过苏加诺总统吗?香港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住在香港新华社,而不是大使馆? 不久和平的父亲被派往法国任首任大使,法国是西方大国中与中国建交的第一个国家。一晃一年多过去了,和平在育英小学里和我们摸爬滚打,刚回国时的洋装洋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军服上装的袖子肘部被磨成大窟窿,袖口成了碎布条状,海军裤早已烂得不能穿了,他换了一条与上衣颜色极不相配的裤子,浅黄色透明胶底的洋球鞋,有一只已经磨穿了,踩在有水的地面上,会打湿袜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
合影 左起:王东哈、佟仲贤(原副校长)、伍绍祖、赵启旺(原副校长)
周末,胜利与和平跟着哥哥姐姐回到东城一个空旷的四合院,一个常年没有父母的家。他们偶尔也被父母的老战友老领导接去,如倪志亮同志、张南生同志,还在卓琳和邓小平同志家里住过。 有一天午睡时,和平回到宿舍,他把那双破印尼球鞋一脱,一股浓烈的尼龙袜子混着臭胶鞋的气味儿向我扑来,呛得我难以忍受。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片绿色的草坪,突然想起几天前的发现,我对和平说:“我曾在草坪那儿见到一双旧球鞋,比你脚上的那双要好。” 和平一听,“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真的?”没过几天,他的一只脚上仍是那只浅蓝色外国球鞋,脚趾头已顶破鞋帮了,另一只脚换上了一只稍大一点的深蓝色京字牌旧球鞋。一深蓝一浅蓝,一大一小,但同学们并不见怪。他的蓝色海军装破得不能再穿了,他又在草坪上捡了一件没有扣子的破夹克穿上,管生活的阿姨帮他钉好扣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都实行布票供应,想换一件新衣服是不容易的。 还有一件事至今不能忘记。胜利经常到我们宿舍来找和平,大家凑到一块儿就闲侃。有一次我说到,我不小心把一筒刚买的新牙膏掉进厕所的蹲坑里,太可惜了。没想到我这无心一说,立刻引起胜利的格外注意。他仔细追问,什么时候掉的、在哪个厕所、哪一个蹲坑、从厕所窗户数第几个。我说,好象是开学初掉的,起码有两个月了。我话音未落,胜利已兴奋起来,跑到操场找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铁丝,用手拧成弧型带钩状,一头钻进了厕所。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浸满黑粪汤的牙膏回到宿舍。胜利把牙膏用热水一冲,牙膏原来的花纹露出来。他用剪刀熟练地剪开牙膏头上的铅封,发现没有一点儿污染,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学期牙膏的问题解决了。”我们都目瞪口呆,佩服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竟有那么高超的下水管道“钩掏”技术。在一旁观看的管生活的刘阿姨再也忍不住了,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声,激动地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你们瞧瞧胜利,好好学学!” 周藕花同学 二年级时,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叫周藕花的女同学。她到班里的第一天,羞涩地站在讲台前,老师刚介绍完她的名字,大家就“哄”地一声全笑了。男同学对她的名字特别好奇,常常大声喊“藕花儿”,故意加了一个“儿”音,以后干脆更省略了,直接叫她“花儿”。好像很亲切,其实这是小男孩犯坏时惯用的恶作剧。 周藕花打扮得很特别,小鼻子略往上翘,梳着齐耳的短发,脸上起了一片片皴嘎巴,手上冻裂了很多口子,一身单薄的衣服打着补丁,一张嘴就是江苏农村口音。我们私下议论她是“猪鼻子”,有的男同学形象地比喻说,下雨刮风要用手捂住脸,不然会呛着。 周藕花的性格可是一匹桀骜不驯的小烈马,比男孩子还淘气。她常常向我们男生挑战,打斗、爬树、上墙,决不输给男生。上课时她也坐不住,趁老师转身写黑板时,用纸团打前边的男同学,教室的玻璃被她连续打碎了好几块,她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后一个。周藕花每天走读,中午从家里带饭,她家住在万寿路邮电局旁边,那是从上海迁京的公私合营的工厂,我记得叫“天明”五金工厂。周藕花常跟我们抱怨不喜欢北京,要回江苏农村外婆家。她母亲被班主任宋佩珍老师叫到学校,听说她母亲还哭了。 后来,宋老师在课堂上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们,藕花是单亲子女,母亲是工厂女工,家庭经济很困难。她是从农村转学来的,学习自然跟不上,希望大家多关心她、帮助她。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好像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话。过去喜欢与周藕花开玩笑打闹的男同学,心里都充满了自责。打那以后,很多同学把自己的铅笔、橡皮、转笔刀送给她,并在课余时间主动辅导她学习。中午吃饭时,女同学李瑛瑛和曾立轮流从食堂带些馒头给她。班里最调皮的男生方方,是个小胖子,常常流着快到嘴边的大鼻涕,嘴里时不时叼着短铅笔头,黑色的铅沫挂在嘴边,他还总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他在食堂吃包子时,会偷偷把流着汤的包子揣进上衣口袋,跑回教室送给周藕花。当时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学校食堂只有像水一样的棒子面稀粥可以随便喝,窝头、馒头、包子对每个同学可都是限量分配的。 不久,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周藕花的学习成绩上来了。劳动是她的强项,她热爱班集体,经常受到表扬。1963年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周藕花的消息。每次校庆回校聚会时,大家还常常念叨起她。 育英的教育风格 育英学校除了周藕花这样的工人子女外,还有附近四季青人民公社(原红星高级合作社)的农民子女,以及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专家的子女。有中央首长的子女,也有首长身边普通工作人员的子女,有革命烈士遗孤,还有外国兄弟党领导的后代,不论肤色、国籍、口音,大家相处得特别好。李瑛瑛是西苑机关子女,从小记不住父亲的模样。她父亲是1955年与周总理参加亚非会议后,乘坐“克什米尔”号飞机遇难牺牲的。曾立是回家后常在毛主席办公室玩耍的小女孩,其父亲是毛主席的秘书田家英同志。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很单纯、正直,他们的家庭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在育英小学,无论父母的地位有多高,每个学生都不能搞特殊化,都不允许轻视工人农民。其实,我党我军的很多高级干部、老干部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还有很多高年级同学,在战争年代是老乡把他们喂养大的,在炮火和敌人面前,老乡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们。育英学校的政治气氛浓厚,风气非常正派,学校注意培养、教育我们与工人农民的情感。除日常打扫教室宿舍卫生和食堂卫生外,每周还安排一至二次劳动课,到学校果园、菜地、附近生产队劳动,提倡学生在劳动实践中不怕苦不怕累,向工农看齐。此外,学校还经常组织体育比赛,在田径、棒球、足球、乒乓球(高年级还有篮球)等项目展开班与班之间的激烈比赛,勇拼第一,磨炼意志,培养集体主义精神。
与李默老师合影 左起:平康(彭康)、土瑞玲、李默(原副校长)、王东哈、杜援朝。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和语文课是李默老师,他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写日记,全班定期展览交流日记(与现在的观念不同,当时不把个人日记视为隐私,而是把写日记并交流评比等作为提高写作能力的一个好方法),每周由老师、家长联合写评语、检查,并形成了制度,一直坚持到毕业。这对我们的钢笔书法、写作能力提高很大。我现在还保存着当年的几本日记。李老师经常利用晚自习时间给我们开办讲座。他当年钻研好学,花了很多心血认真准备。我记得国际形势讲座有“加勒比海的危机”,历史讲座有“岳飞精忠报国”、“列宁与十月革命”,文学讲座有“写作方法和怎样研写读书笔记”等。我们很轻松,非常有兴趣地学到很多课外知识。当我们把这些知识讲给大人听时,他们都很吃惊。当然,在各门功课上也是高质量的教学,如音乐课,我们从一年级开始就学五线谱,汪树良老师组织大家用五线谱编练习曲,然后交老师评判。卢明作了一首曲子,汪老师为他配了词,后来这首歌发表在音乐杂志上,那年卢明才7岁。1963年毕业考中学时,如按现在市、区重点中学分类,全班三十几个同学,有80%以上考上重点中学,班里十几名女生,考上师大女附中(今实验中学,在北京排名数一数二)的就有四名。 李默老师在各方面对学生的要求都很严格,他像军队指挥员一样说过的话必须执行。每天起床铃一响,要求我们三分钟穿好衣服鞋袜。动作最快的是卢明,他三分钟穿好衣服,再用两分钟时间完成他负责包干的卫生任务——用鸡毛掸子或大块抹布干擦一遍已打过蜡的地板。每天早晨全班集合,集体出操跑步两三千米。隆冬季节,天漆黑一团,冻得我们耳朵、脸、手生疼,但没有一个同学敢偷懒开小差。这和我后来当兵在野战军的“紧急集合”训练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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