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得知,江平先生的生命垂危,正在抢救,我寝食难安,密切关注,默默祈祷,深感他的生命力极强,但愿再次死里逃生。次日中午,他却驾鹤西去,我悲痛之至,前往江家灵堂;23日前往八宝山送别。
与君交往四十载 亦师亦友 救我于危难之中 恩重如山
俞梅荪叩首送别
江平先生(1930-2023),著名法学家、法学教育家、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终身教授,参与《民法通则》《行政诉讼法》《合同法》《公司法》《物权法》等多部法律的起草,倡导“法治天下”,被誉为“中国法学界良心”。
回想1994年1月,我身陷囹圄,昏天黑地,64岁的江平先生冒着酷暑,奋力奔走,调查取证,为我出庭作无罪辩护。他仗义执言,竭尽全力救我于危难之中,恩重如山。往事历历在目,怎不令我伤感!
1984年8月,在杭州举行的全国经济法治工作会议暨中国经济法研究会成立大会,53岁的江平先生当选为副会长,与我相识了。当时我在国务院经济法规研究中心(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前身)从事立法和规划工作,兼任新闻发言人。后来,我担任中国经济法研究会研究部主任,江平先生作为副会长,是我的上司;1988年,我担任顾明(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的秘书,江平先生是与顾明同志平级的同事和挚友,又成了我的领导。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立法草案,深入基层调研立法和执法问题,先生成了我的良师益友忘年交。
搞好法治宣传是我的重要职责之一。1992年9月,在十四大前夕,我应上海文汇报党委书记兼总编辑的请求,支持其搞好十四大的政策和法治宣传且取得成效,该报受到十四大新闻领导小组和上海市委的表扬。他们以此为由,继续求助我支持。
那是我第一次支持地方报社,没想到竟因此而陷入欺诈陷阱:文汇报驻京办事处团伙盗印中南海机要文件,送往上海文汇报基层党委传阅扩散;之后向北京市国安局告发且对我栽赃陷害。1994年1月,我被以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的泄密罪逮捕,连夜抄家。
我因工作疏忽,文件不慎被人盗印,很自责,当负连带责任。同年7月,江平律师和王志强律师冒着酷暑,为我奔走,调查取证;从北三环路的中国政法大学宿舍,前往南四环路以南,过铁道线的南苑机场隔壁的大红门看守所,为我出庭辩护。他们穿越北京城,路上还出了车祸。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在看守所开庭。在法庭上,江平先生认为:“犯罪构成必须同时具备的‘三要件’即‘犯罪动机、手段卑劣、社会危害’,以此衡量犯罪嫌疑人俞梅荪的行为,却都不成立。”先生侃侃而谈,慷慨陈词,汗流浃背,衣衫湿透,当年的法庭,没有空调。先生的无罪辩护,使检察官当庭撤诉,审判长心悦诚服,连连称道,说是给大家上了一课,还当着先生的面,对我说:“你(俞)没事啦。”先生的辩护,当庭大获全胜,书记员却未记录在案。
当年8月2日,法院书记员送来《刑事判决书》,采信文汇报的两位揭发检举者的虚假之词,作为证明我有罪的所谓证人证言,可那实为法人团伙作案人的栽赃陷害之词,且有伪证。他们是盗窃者,我是失窃者;他们是主犯,我连从犯都不是。在法庭上被充分肯定的江平先生的长篇辩护,竟被判为:“辩护人的辩护意见,缺乏事实和法律根据,不予采纳。”审判长翻脸不认人,先生败诉而受辱,我被以泄密罪判刑三年。
江平先生继续奔走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为我上诉作无罪辩护,又被二审审判长连连称道,但却在一月后,又被其翻脸,裁定驳回。1960年,江平先生曾被火车轧断一条腿,他拖着瘸腿为我奔走,使我诚惶诚恐,不胜感激之至。
1997年,我刑满释放,我的首长顾明同志和国办机关党委书记得知我的冤情,很震惊,很痛心,要我到上海找文汇报党委说清楚,讨回公道。
我到上海,文汇报后任党委书记兼总编辑告知,报社党委正在积极敦促上海市国安局复查,翻案志在必得,要我不必申诉,并以此为条件,积极为我敦促复查,要我回北京等待。但是,复查却年复一年,毫无结果。
2002年9月,我致函约见文汇报新任总编辑,我前往上海被告知,复查已基本完成,翻案指日可待,要我回北京等待。之后,我不断接到报社通知:上海市国安局局长很重视;专案人员近日要到北京核实案情,要我不要前往上海,云云。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紧锣密鼓,势在必得,使我深为感动,激情燃烧。历经九年炼狱磨难,对法治理论与实践的正反两方面的大彻大悟,壮怀激烈,要重返工作岗位,加倍努力,报效国家和人民。但却又是年复一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文汇报历任党委书记兼总编辑的信誓旦旦之各种主动承诺,统统没有任何下文,很蹊跷。
2011年1月,我前往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询问复查翻案的进展情况,头两次被拒绝见面。我不断打电话联系,概不接听,不对话,不接触,很诡异。第四次前往,终于见到负责人,却被其报警,警员迅即赶到。他们说我是犯罪分子,刑满释放来报复,使其有生命危险,极力要警员逮捕我,还说不知我的案情(后来发现此人竟是盗印文件的作案人之一)。他当面血口喷人,把我吓懵了。警员气势汹汹地把我带走了。
多年来,我无业,生存无着,祸及家人的各种劫难没完没了。2002年起,我常在北京郊外六郎庄长途汽车站蹬三轮送货挣钱糊口,空怀一腔报国之志,愧对顾明和江平两位恩师的厚爱和栽培。
▲江平先生在八十诞辰聚会关心俞梅荪的近况
2010年1月23日,江平先生八十诞辰的两百人聚会,江平先生见到我,拉着我的手问:“你现在怎么样?”我答:“我家又陷更大劫难,上海老家孤寡残疾的胞弟的住房被人侵吞,无家可归,自杀未遂,求告无门。什么法呀,都是没用的!”先生黯然无语,一脸凝重。之后,他对坐在旁边的张思之先生说:“我为小俞作了刑事辩护,这是我唯一出庭的刑事辩护。”张思之先生笑道:“小俞啊,你太荣幸啦!”
▲2010年1月23日,江平先生八十诞辰聚会,张思之先生与俞梅荪交流,翻看俞忆江平办案的文章
而今,江平先生驾鹤西去,追忆往事,不胜唏嘘。先生之恩,终生不忘;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引用《圣经》里的一段话来送别先生:“那美好的仗,他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他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他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他存留……”
▲2023年7月11日,俞梅荪前往江宅拜访,江平先生聊起近年的各种经济暴雷问题,深感经济法治建设远远不够。回首他担任中国经济法研究会副会长,俞担任研究会研究部主任的往事。他嘱托俞继续致力于经济法治事业,竟成最后一次见面。
▲12月22日晚,俞梅荪在江平家的灵堂
▲对大家所问,俞梅荪叙述:江平先生曾为我出庭作无罪辩护而大获全胜的往事
▲江平属马,家有不少奔马
▲领导人的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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