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调查,20世纪初留日学生办的刊物大概有70到80种之多。他们编译的书刊有几百种。由于留日学生人数多,能量大,编的书刊种类多,内容新,这对于当时启迪民智,制造革命舆论的影响非常大。这时的中国留日学生广泛接触到各种西方的、日本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和社会学说,还有自由、平等、博爱、天赋人权等思想,以及形形色色的各种思潮,包括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新思潮,他们把这些新思想新文化,经过消化改造,再向国内传播。其中,以章太炎、邹容、陈天华最为著名,以《革命军》、《猛回头》和《警世钟》三书影响最大。
公开倡言革命
1902年章太炎到达日本,住在梁启超主持的新民丛报馆,为《新民丛报》润色译文。章太炎提议说,要鼓吹种族革命,非先振起世人之历史观念不可。今距晚南明永历政权亡国忌日不远,应于是日举行大规模的纪念会,使留学界有所观感。大家都很赞成,即推太炎起草宣言书,并定名曰“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包括发起人秦力山、冯自由、马君武等,预定4月27日在东京上野精养轩举行。章太炎的宣言书,洋洋洒洒,气势如虹。
昔希腊陨宗,卒用光复;波兰分裂,民会未弛。以吾支那方幅之广,生齿之繁,文教之盛,曾不逮是偏国寡民乎?乃召畴侣,集会纪念,以志亡国。凡百君子,婵嫣相属,同兹恫癏。愿吾蜀人,无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无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无忘张煌言;愿吾吴人,无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无忘蒙正发;愿吾辽人,无忘李成梁……庶几陆沉之痛,不远而复,王道清夷,威及无外。然则休戚之薮,悲欣之府,其在是矣。
宣言书被印成若干份,分发给留日学生、华侨,还寄给几家倾向革命的媒体。一时颇具轰动效应,报名数百人之多。
这么大动静自然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清朝公使蔡钧央日本间谍福岛安正出面,向外务省施加影响,要他们取缔这次集会。临开会前一天,章太炎、陈犹龙等十人接到日本警察署通知书,谓有要事待商,请到该署一谈。太炎如约,他穿了自己设计的古怪汉服,长衣大袖,手摇羽扇,路人注目。到警署,警长先问各人籍贯为清国何省。太炎回答说:“余等皆支那人,非清国人。”警长又问:“士族乎?抑平民乎?”太炎回答说:“遗民。”警长连连摇头,换了严厉的口吻说:“诸君近在敝国设立支那亡国纪念会,大伤帝国与清国之邦交……应即解散”,胳膊拧不过大腿,章太炎等无言而退。
果然,4月27日清晨程家柽、汪荣宝等数百留学生赴会时,上野公园各路口布满了日本警察。宣告奉警视总监令,禁止支那人开会,不许通过。孙中山也来了,他邀请大家晚上到横滨永乐楼聚餐。聚餐时,大家补行了纪念仪式。孙中山提议大家轮流向章太炎敬酒。因“香港《中国日报》得宣言书即载诸报端,大事宣传。……香港、澳门、广州各地人士闻之,颇为感奋云”,这一天香港《中国日报》报社也举行了纪念仪式。7月,章太炎从日本回到杭州。
亡国纪念会开创了留日学生政治性集会的先例,警觉的清政府开始感到留学生的危险性。7月28日,留日自费生钮瑗、李显等9名学生要进“成城学校”学习军事,公使蔡钧拒绝担保。吴稚晖、孙揆均、蔡锷等26人因此到公使馆请愿,蔡公使拒不接见,相持到夜深,蔡钧叫来日本警察强行驱散。
次日,蔡钧央日本政府下令把吴稚晖、孙揆均驱逐出境。吴稚晖气愤异常,写下绝命书,投水自杀,被救出后登上法国邮船回国。这时正在日本的蔡元培先生,吴稚晖当年南洋公学的同事,闻讯恐生意外,特地赶到船上来护送。
吴稚晖、蔡元培到上海后,有一批老的留日学生在张园搞了一个“协助亚东游学会”,请吴和蔡报告公使馆请愿的经过,然后当场议决:一、向日本参谋部洽商以准许想学习陆军的自费生不必经公使保送。二、积极筹划在上海自办学校,不必让有为青年们远赴他乡去学习。所以这首先诞生了蔡元培、黄宗仰、蒋智由等组织的“中国教育会”,“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推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为目的”,推蔡元培为会长,设本部于上海泥城桥福源里,并“置支部于各地”。章太炎也赶来参加。
恰好碰上南洋公学因“墨水瓶事件”而引发的学潮。11月16日,集体退学的学生请求中国教育会协助,21日,教育会开特别会议,决定建立共和学校,由蔡元培任学校总理,吴稚晖为学监,章太炎、蒋智由、蒋维乔、黄炎培等为义务教员,后定名为爱国学社。“思以清议救天下”的陈范支持中国教育会以及爱国学社的活动,便把他的《苏报》捐为爱国学社的喉舌,照录张园集会上发表的拒俄、拒法等演说稿及陈天华的《敬告湖南人》、《军国民教育会公约》,蔡元培的《释“仇满”》、《敬告守旧诸君》,公开倡言革命,“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舍革命外无他术,非革命不足以破坏,非破坏不足以建设,故革命实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
革命军中马前卒
1901年夏天,邹容私自到成都参加官费留学日本的考试,被录取。临行前,当局以其平时思想激进,取消了他官费留学的资格。邹容(1885—1905),四川省巴县(今属重庆)人,12岁就讨厌经学,鄙弃八股功名,常“非尧舜,薄周礼,无所避”,喜读《天演论》、《时务报》等新学书刊,心向维新,崇拜谭嗣同。1902年春,他设法自费东渡日本,大量接触西方文化,并结识了一些革命志士,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爱国活动,革命倾向日趋显露。
在日本,因为看不惯清朝学监姚文甫的胡作非为,邹容伙同张继、陈独秀等几个同学痛打了那学监一顿,还剪掉了学监的辫子,被追查后逃回上海,寄居在爱国学社。邹容好讽刺、善骂人,甚至看到爱国学社的学生学英语,就加以讽刺说:“放着国学不学,偏偏学英文,将来可以成买办、做洋奴了。”一些社员听了大怒,想打他,但性情暴悍的邹容常常随身带着手枪,没人惹得起他。邹容平时很敬重章太炎,常常一起聊天,两人谈得高兴了,邹容推章太炎为东帝,自称西帝,结为忘年交。
邹容因苏报案入狱的时候才18岁。《革命军》这个小册子,早在日本就开始写了,他开宗明义地提出,要用革命的手段推翻清朝的皇权,建立民主国家,并为这个国家定名“中华共和国”。虽然只有两万余字,但它却是清末第一部系统阐述革命理论的巨著。全书共分七章:一、绪论,二、革命之原因,三、革命之教育,四、革命必剖清人种,五、革命必先去奴隶之根性,六、革命独立之大义,七、结论。
绪论单刀直入,开头的第一句,极长,有一百二十个字之多:“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魂返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紧接着两句斩钉截铁的六字颂赞:“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然后说明“我中国今日不可不革命”,历数秦始皇以来帝王之专制自私,说中国历史上的朝代变换,皆是“野蛮之革命”,而非“文明之革命”,又说“卢梭诸大哲之微言大义,为起死回生之灵药,返魄还魂之宝方。……而况又有大儿华盛顿于前,小儿拿破仑于后,为吾同胞革命独立之标本。嗟乎!嗟乎!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此其时也!此其时也!”
在“革命之原因”的一章中,邹容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清兵入关时的残暴行为旧事重提,而且详详细细地列举清廷之厚待满人,歧视汉人:“如内阁衙门,则满学士六,汉学士四;满蒙侍读学士六,汉军(与)汉(人)侍读学士二,满侍读十二,汉侍读二,满蒙中书九十四,汉中书三十;又如六部衙门,则满郎中、员外、主事,额缺约四百名,而汉郎中、员外、主事,额缺不过一百六十二名。要之,皆满缺多于汉缺,无一得附平等之义者。……满人有建立功名者,取王公如拾芥,而汉人则大奴隶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之伦,残杀数百万同胞。挈东南半壁奉之满洲,位不过封侯而止。”抨击清廷穷奢极侈,却没钱干利国利民的正事,居然于圆明园既毁以后又造了颐和园。“问其间一瓦一砾,何莫非刻刮吾汉人之膏脂?”“开学堂,则曰无钱矣。派学生,则曰无钱矣。有丝毫利益于投入之事,莫不曰无钱矣,无钱矣。乃无端而谒陵修陵,则有钱若干。无端而修宫园,则有钱若干。无端而作万寿,则有钱若干。”
“革命之教育”一章说:“当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当知平等自由之大义……当有政治法律之观念”,并且应该养成独立不羁之精神,乐死不避之气概,尽瘁义务之公德,与“个人自治,团体自治”的习惯。他认为“秦汉以前有国民,秦汉以后无国民……无所往而非奴隶”。“中国之所谓二十四朝之历史,实一部大奴隶史也。”“必须先拔去奴隶之根性”,才能“进为中国之国民”。
尽管没有一句一字,论及军事组织或军事行动,然而这个小册子本身慷慨激昂,淋漓尽致,的的确确称得上是一支强有力的“革命军”。鲁迅曾评价说:“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直截的‘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所做的《革命军》。”《革命军》在上海出版的单行本,不及一月,数千册销行殆尽。《革命军》在国内和日本先后翻印了20多次,有人统计说印刷达到100多万册,引起巨大反响。
孙中山非常重视这本书,他在1904年四五月间,便已在旧金山把《革命军》印了11000册,分寄美洲及南洋各地,1906年10月有信写给新加坡的同志说,“海外各地,日来(革命运动)亦多进步。托东京印‘革命军’者有数处。兹将河内同志所印就者寄上一本。照此版式,每万本印费三百四十元,二千本印费九十元。前贵地同志已集款欲印,未知款已收齐否?若已收齐,宜从速印之,分派各处,必能大动人心,他日必收好果。”
孙中山后来在《孙文学说》中的“有志竟成”一章里说:“邹容著有《革命军》一书,为排满激烈之言论,华侨极为欢迎。其开导华侨风气,为力甚大,此则革命风潮初盛时代也。”
可惜邹容年少剽急,不耐狱中非人待遇,日渐憔悴,后来疯癫似的,夜间不寐,不停高声骂人,白天再问则对夜间所为全然不知。1905年1月,邹容被诊断为热病,大夫以为是必死之症,2月被允保释出狱。
出狱前一天,也就是1905年4月3日被押赴工部局医院救治,医生给他开了一包药。邹容回狱,于服药当夜暴亡。
次日晨章太炎抚尸大恸,看邹容咧着嘴,双目不瞑,更加哭得不能出声。
邹容之死,舆论大哗,都说是被官方下毒的。清政府形象一天坏一天每况愈下。革命党人怕他们接着对章太炎下毒手,徐锡麟等奔走呼吁,还运动欧美人士展开评论,向政府施压。
辛亥革命胜利后,孙中山领导的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为表彰邹容的革命业绩,追授他“大将军”的军衔。
“作书报以警世”
在宣传革命方面,能够并列《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革命军》的,还有《猛回头》和《警世钟》。
作者陈天华(1875—1905),湖南省新化县人,字星台,别号思黄。1900年春,考入岳麓书院,成绩名列前茅,1903年春,获官费留学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师范科。
陈天华在日本积极参与组织拒俄义勇队和军国民教育会,还“日作书报以警世”。1903年,先后出版《猛回头》和《警世钟》两书,以血泪之声,揭露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和清廷卖国的种种罪行。
《猛回头》用评弹的形式,词浅意显,但极富感染力,序言说:“俺也曾,洒了几点国民泪;俺也曾,受了几日文明气;俺也曾,拔了一段杀人机;代同胞愿把头颅碎。俺本是如来座下现身说法的金光游戏,为甚么有这儿女妻奴迷?俺真三昧,到于今始悟通灵地。走遍天涯,哭遍天涯,愿寻看一个同声气。拿鼓板儿,弦索儿,在亚洲大陆清凉山下,喝几曲文明戏。”
然后,要求大家“恢复起来是正正堂堂的道理”:“列位!你道这造反二字,怎么样讲的?他强占了我们的国,我们自己想恢复起来,是正正堂堂的道理,有什么造反!好比那人家有一份产业,被强盗霸去了,到后来这人家的子孙长大了,想要报这个仇,把从前的产业争转来,也可说他是不应该的吗?那人家的子孙,若是有一半倒要帮这个强盗,把自己的亲兄弟杀害了,到那强盗处讨功,这还算得一个人呢?”提醒大家“看近来朝廷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奉洋人的号令?”
接着提出:第一要,除党见,同心同德;第二要,讲公德,有条有纲;第三要,重武备,能战能守;第四要,务实业,可富可强;第五要,兴学堂,教育普及;第六要,立演说,思想遍扬;第七要,兴女学,培植根本;第八要,禁缠足,敬俗矫匡;第九要,把洋烟,一点不吃;第十要,凡社会,概为改良。“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有志莫偿。”“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两句话,难道列位未曾听过吗?”“瓜分互剖逼人来,同种沉沦剧可哀。太息神州今去矣,劝君猛省莫徘徊。”
宋教仁在1906年1月4日日记里说自己,“倒卧于席上,仰天歌陈星台《猛回头》曲,一时百感交集,歌已,不觉凄然泪下,几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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