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岭战役之惨烈,一直被公认为朝鲜战争之最。此役前后历时43天,“联合国军”炮兵和航空兵,对志愿军固守的两山头发射炮弹共190余万发,投炸弹5000余枚。总面积不足4平方公里的两高地顶部,竟被炸弹生生削去了1~2米。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已有学者指出,枪、炮、地雷等武器,即便没有直接造成杀伤,形成的震波、高分贝噪声、燃烧等因素也会对士兵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影响。他们把“战争应激反应”称为“炮弹休克”。
几乎所有的志愿军老兵都会在回忆中提及,朝鲜战争中美军炮火格外猛烈:敌人“像撒胡椒面一样扔炮弹。以前扔汽油弹也就一颗两颗,看准了来这么一下,那天的汽油弹扔得不断点。在营指挥所里看着那个山头就像一个大火炬。整整一天烧得如同火焰山。”
那个环境里,很多人当场就精神错乱了,“前方有,后方也不少。一个个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动不动就在那里’打炮了,打炮了!’或是‘卧倒卧倒’的乱叫。那样子,没有人见了不发怵。”
归俘洪朝林
志愿军第40军119师355团二营机炮连弹药手洪朝林,就是在战场上激发出的精神分裂。
1950年10月19日,志愿军第40军率先入朝作战,收复平壤、越过三八线、徒涉临津江,一路杀去,势不可挡。
然而在“不到汉城的一个半山腰上”,洪朝林被美军俘虏了。“碰到了大批敌人,我跑得慢,掉队了”。
在战俘营里,洪朝林先是被拉去“听讲耶稣”,而后又有美军心理战部队、台湾国民党军政人员联合志愿军叛徒,在战俘营里成立了准武装性质的“战俘警备队”,在志愿军战俘的胸口和双臂等处强行刺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或是“反共抗俄”等政治宣传口号,洪朝林也未曾幸免。
1953年8月,作为6000多名被遗返战俘之一洪朝林带着手臂上洗不掉的“反共抗俄”刺青,回到了国内,安顿在辽宁省第十康复医院里。在这里,洪朝林开始整天“乱跑乱闹”,在理发馆理了发不给钱,嫌弃鞋小穿不进去乱发脾气,还在牛奶碗里小便。
院方最初怀疑洪朝林是“胡说装疯”,理由是“初入院不说话,有一次打麻药痛得受不了就开口了”。
“反动刺字”及国民党旧军人履历,使得洪朝林在此后的4年间,经历了至少4次极为详尽的政治审查,留下了30多页文字材料。包括浙江与辽宁方面的往来协查公函、组织上对洪朝林的审查记录,以及洪朝林自述材料。
这些审查记录和询问笔录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患精神病的痕迹,洪朝林自称“在战争中吓出了精神病”,但“在被俘那时是清醒的”。
洪朝林的档案袋,最后落在了湖州市第三人民医院。这至少证明,洪朝林在1957年后在这里休养过,甚至可能是终老。
浙江中部浦江县潘宅镇洪田畈,一个仅有一条机耕路出入的浙中小山村,洪氏家族世代聚居于此。
洪朝林这个名字,早已被人淡忘。以致于我们道明来意后,和他年纪相仿的邻居洪才水也大感惊诧。
“他们一家人已经死绝了。”洪才水说,洪朝林最后在世的亲人、有智障的弟弟,也在20年前走失了。
和绝大多数乡亲一样,洪朝林念了三年小学勉强识字后,就辍学回家了。他家出身中农,有几亩水田。如无意外,春种秋收、娶妻生子,然后盼个儿孙满堂,顺理成章地奔向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目中理想的人生结局。
只是,大时代的巨浪中,小人物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在1946年6月的一天里改变:母亲渐渐远去的哭喊声中,19岁的洪朝林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
两年零三个月后,洪朝林以国民党军93军“解放官兵”的身份,在辽西会战后被编入了解放军第40军,然后跟随四野大部队南下,从华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洪才水说,1950年代,洪朝林曾经回到过老家一趟。那时,洪朝林的父亲已经去世。
“他有时神经兮兮的,有时又很正常。”洪才水说,洪朝林只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原因是“病情时好时坏,痛苦难耐”,据说“又回部队治病了”。他已记不起洪朝林那一趟回家的确切时间,也从来不知道洪朝林参加过朝鲜战争。
那以后,洪朝林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就此下落不明。洪朝林的母亲情知“儿子多半死在外面了”,无奈认了村里一个孤儿作义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如今,洪家养子也已到垂暮之年,卖掉了洪家祖宅后,住进了浦江县敬老院。
“他家收干儿子、卖房的契约都是我执笔的。”洪才水说。
两天后,马琼芳向记者发来短信:确认洪朝林已于1959年1月在我院病故。
“胆小怯生”的学生兵
在湖州三院里保存着档案的志愿军精神病人中,像洪朝林、马玉堂这样的“国民党被解放官兵”并非个案,他们都是被国民党方面强抓壮丁入伍的农民。
并且,无论有没有旧军人经历,这批病人中绝大多数军龄不超过5年,除去发病到久治不愈退役休养的2-3年,正常服兵役时间往往也只有2-3年甚至更少。
Rache比较了新兵与老兵、未受过军训者与受过军训者、普通部队与精锐部队的“战争应激反应”情况后,证实前者发病率均比后者高。
另一个可佐证该项论断的事实是,这批病人中的少数“学生兵”,没有念完中学就直接参军上了朝鲜战场,从入伍到发病时间通常不超过1年半。
“学生兵”吴曾规,1950年参军,服役于志愿军第26军。从此与家人音信断绝。
这支部队于1950年11月开赴朝鲜,略晚于洪朝林所在的40军,也是第一批踏入朝鲜战场的志愿军。
在姐姐吴玉华眼里,吴曾规是一个“胆小怯生”的孩子,竟然主动报名参军去朝鲜战场,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意外。吴玉华认为,弟弟是受了“当时全国上下热火朝天的报名参军潮”鼓舞。
吴玉华也谈到,当时母亲很担心,觉得吴曾规完全不适合上战场。但“看看到处都在宣传参军报名”,又想想儿子也是“为国效力,参军也是好事”,就同意了。
直到战争结束,吴家仍然没有吴曾规的音讯。多方打听后才得知,吴曾规可能在浙江省第五康复医院里。
于是,吴玉华在1956年去信查询。院方回复“请来院当面确认”。
“他恍恍惚惚抬起头,迟疑了片刻,叫了声姐姐”。吴玉华悲喜交加,欣慰弟弟总算还认得“一直和他感情最深的姐姐”。
1952年10月,吴曾规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弹片击中头部,“脑子也震坏了”,在东北陆军医院几经医治没有起色,只好转回浙江。
这一面,成为吴玉华和弟弟的诀别。
两年后,久病不愈的吴曾规病故于湖州三院,吴玉华去医院带回了弟弟的所有遗物以及骨灰盒。
在湖南常德精神病院里休养的志愿军女护士长凌小云,与吴曾规情况大体相似。她在上甘岭战役中抢救伤员时,被炮弹削去半边头盖骨。凌小云大难不死,但大脑功能严重损坏,记忆永远停留在了20岁。
遗忘与关爱
从吴玉华找到弟弟,到弟弟去世的两年时间,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少,又要工作养家”,即便是“和弟弟感情最好”的吴玉华,也没有再去看望过弟弟。
和亲友断绝了联系,几乎是这群志愿军精神病人的常态。
常年照顾胡久昌的护工徐成役说,上一次有老兵家属来医院,还是几年前一位老兵去世时。“在医院十几年,我就没看到过有谁的家属来探望的。”
不过,在垂暮之年,湖州三院里的老兵们得到了一份迟来的关爱。近年来,湖州地方政府为在世的老兵承担了每人每年40万人民币的全部生活、医疗开销。马琼芳说,十年来,湖州地方政府党政领导也会在春节及建军节时来看望老兵们两次。
只是,无论多少拨款支持,或是领导多关爱,都改变不了老兵们的结局,他们终将在混沌中,带着寂寥和孤独,长眠于3公里外碧浪湖畔的湖州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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