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德(左)在自家菜园 摄影/黄诚忠
孔庆德简历
1911年出生,山东曲阜人,孔子七十三代后裔。1928年春参加国民革命军陈调元部。1930年冬,入皖“围剿”红军。营长魏孟贤率部起义,孔庆德随之参加红军。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四军第十二师三十五团排长、第十师三十团团长、独立第十师师长等职。随红四方面军参加了长征。
抗日战争时期,任冀南军区第三军分区副司令员、司令员等职。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冀鲁豫军区第二纵队四旅旅长、第十纵队副司令员兼桐柏军区副司令员、第四野战军第五十八军军长等。解放后,任河南军区副司令员、中南军区炮兵代司令员、武汉军区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本文为孔庆德将军92岁时采访文章)
将军蹒跚着走向客厅。他已经十分苍老,头发和密长的眉毛霜染一般,而那双见证苦难、浩劫与战争的眼睛,因岁月的沧桑而迷蒙和浑浊了。92岁的老将军孔庆德抚摸着右腕处那块酒盅大的枪伤,“那些死去的人都没能看到今天。”将军眼底浸润着一片苍茫。
蒙难:张国焘的人让我们去焚烧战友的尸体
“我一生打了那么多仗,死人见过无数,但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苦。”
1931年11月的湖北红安县,躁动和悲壮浸透了这块糙红的土地。红四军与盘踞在红安县城内的国民党军第69师展开激战,红军将士势如破竹,破城而入,生擒国民党军师长赵冠英。
稠密的雾霭中,红军将士正忙着打扫战场。孔庆德的眼皮像突被火灼一般剧烈颤动几下。他依稀看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朝他冲来,随后他被扑倒在地。“那时我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残敌偷袭了我们。”将军嘴角微微抽动,“被五花大绑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奉鄂豫皖中央分局保卫局之命,前来逮捕我归案。”
他被视作“改组派”,押解到鄂豫皖根据地的首府———新集。在这里,张国焘正在实施残酷的内部“清洗”。“肃反对象”都被绳索捆绑,一根长绳将他们串在一起,“像一长串蚂蚱”。一间异常简陋的审讯室,只有一条长凳和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众多红军将士在这里经过短暂的审讯后,草草地拉出去处决了。
“他们将我按在那条板凳上,在我之前,一个团长被从战场上押到这里。那团长浑身血迹斑斑,灰头垢面,要求仗打完了再审问。他们不同意。团长破口大骂:‘为什么不让老子在前线杀敌?为什么不让老子死在战场上?’第二天这位团长就被拉到河谷枪毙了。可是,他们没有找到我任何反叛的嫌疑和证据。我是死里逃生。”将军说,“像我这样稀里糊涂保住性命的只有100多人。”他被开除党籍,罚做苦力。他们抬石头,修防空洞,浑身酸痛乏力,心若死灰。有一天,监管他们的人命令他们“上山挑柴”。他们披着夜色,被人带到山上。柴禾早已准备好了,每人挑上一大担,沿着蜿蜒的山路下山。新集通往麻城的山路边,有一个小山洼,旁边有条小河沟,他们在这里止步了。孔庆德定睛一看,不由惊骇万状:小山凹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而这些人都是被视作“反革命”杀掉的红军将士。
一层柴禾一层尸体,一摞好几层,然后用松枝点燃,用竹竿子拨弄。焦糊味充斥山谷,股股黑烟缠绕山脊盘旋不去。“我一生打了那么多仗,死人见过无数,但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苦。”将军的双眼被泪水打湿,他扭过头,一只苍老的大手颤抖着抚上额头。
他们集体失语,内心泣血。挑柴、焚尸、掩埋,日复一日不曾间断;期盼、等待,在焦灼和痛苦中过了酷暑与秋凉。已是红四军军长的王宏坤没有忘记孔庆德这些蒙冤的红军将士,他以部队减员严重必须尽快补充兵源为由,将陕川肃反中几百人组成的劳改队悉数纳入了红四军。以戴“罪”之身在死亡边缘线上挣扎了一年多的孔庆德重获新生。“王宏坤收编的劳役队的那几百人,绝大多数都战死了,幸存的寥寥无几。我是其中的一个。”将军拭去眼角的泪水。
行走:过草地时很多人的脚烂了,停下来就等于送死。 “将军的脚大得惊人,我的这双脚一生都没有停歇过,过草地时很多人的脚烂了,烂了也得走,停下来就等于送死。”
将军缓缓站立那个瞬间,我们蓦地发现他的那双蒲扇状的大脚大得惊人,脚骨突兀,青筋暴绽,行走起来如豹掌扑地,咚咚作响。他三过草地,几越雪山,“我能活下来,全靠了这双脚。”
将军有些得意,盯着那双微颤的脚,“当年许多人就是因为走不动了,才倒在了草地里。”1935年初秋,已是红四军10师36团团长的孔庆德率2800余人的疲惫之旅踏进了茫茫草地。脚下危机四伏,不慎踩空,就有可能陷进泥沼,气候暴戾无常,忽而暴雨如注,随后又飞雪漫卷。
6天时间,他们昼夜兼程,走到草地北边的班佑地区。“许多人的脚都被污水泡烂了,白花花的蛆虫在脚面上爬动。”说到这里,将军的嘴撅了起来,样子要吐,“脚烂了也得走,停下来就等于送死。”
长途跋涉的红军队伍试图在这里稍作休息,然而,紧盯着他们行踪的胡宗南部早已在此布网。
红军仓促应战,带着饥饿和疲劳与敌浴血奋战。孔庆德热血急涌,持枪冲入敌阵。猛地,他身子打了个趔趄,眼前一黑,一股柱状的血流从他胸口喷射而出……卫生队长冒弹雨冲到他身边,用手压住他胸部伤口处,遭到挤压的血流穿过指缝,四处喷溅。卫生队长急忙掏出纱布,猛地塞进伤口。血流止住,他被抬上担架。这一枪是致命的,斜穿肺部,从背后打了出来。这是他第四次挂彩了,长刀、炮弹和子弹在他躯体上都留下无法祛除的疤痕。“没有人相信我会活下来。”孔庆德回忆。在当时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中,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昏迷,除了胸部微微起伏显示他一息尚存外,看上去他像个“死人”。
与红一方面军刚刚会合的红四方面军,此时又分道扬镳,党中央率红一方面军的几千人马继续北上,而红四方面军则奉命南返。张国焘为此鼓动他的麾下:回马四川,直指成都平原,那里有大米吃。
躺在担架上的孔庆德感到茫茫草地更加凶险了,草根在从水洼中舀出的浑水中烹煮,缺盐,煮出的野菜汤又苦又涩,直愣愣的草根直刺咽喉。队伍中有人开始浮肿、便秘、头昏无力,病号与日俱增。抬担架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士兵突然双腿发软,摇摇欲倒。躺在担架上的孔庆德伸手抓住他的手,他和那个生命耗尽的士兵一同跌落在地。“把我的马牵过来,我自己骑马走。”他下了命令。在马背上颠簸,他冷汗淋漓,嘴唇被牙齿咬烂。半个月的时间,他们穿越了草地。
孔庆德可以趔趄地独自行走了,他把他的马让给伤兵骑。
他们走出草地来到毛儿盖时,“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那是一片无数次出现在他们梦境中的庄稼地,青绿的玉米尚未成熟,部队以高价买了下来。饥饿至极的士兵拢了些柴禾,点火烧了便狼吞虎咽。不多时,几个士兵紧捂腹部,浑身抽搐,满地打滚。“我忽地意识到事情不妙,奔过去夺掉士兵手中的玉米。”将军沉浸在痛苦的记忆里,洁白的眉毛蹙成一团,“可那时已经没人听从我的劝阻,我不得不朝天开了一枪。”枪声把他们震愣了。很快,他们感到腹部胀痛。
庄稼地里到处滚动着呻吟不止的士兵。长时间的饥饿,他们的肠胃薄如白纸,骤然大量进食,几名官兵被胀死。“那情景实在是太惨了,”将军说着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一点办法都没有。”将军说罢,久久地沉默。
自豪:孔庆德带人夺走了日军天皇御赐的大炮
“为了不惊动敌人,我要求官兵打赤脚,不走道路,穿行田间。我们把日本鬼子气疯了。”
1939年,孔庆德率冀豫游击支队二团与日军周旋。“一天午后,我借助望远镜观察大杨庄敌人动向,猛地发现半截土围子后面露出一门大炮。”将军仰面沉思道,“我心里一动,决定夜晚把它弄过来!”孔庆德选出30余名精兵强将作为突击队,每人左臂扎一条白布巾,携手榴弹,配一把大刀。“为了不惊动敌人,我要求官兵打赤脚,不走道路,穿行田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