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子东面有一条河,村里人都习惯称它为“河”,从不见有人叫它正式的名字。但在很多年里,这条河仿佛就是村庄的灵魂,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依赖和寄托。
那些年,村庄里的生活简单朴素。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大家所有的日常活动都是以这条河为中心的。每天早晨,当薄薄的晨雾里传来声声鸡叫,沉睡了一夜的村庄慢慢醒来。狗呀、羊呀、驴呀、牛呀也全都跟着醒了,家家户户窗口陆续亮起了灯。
听见豆腐匠清脆的梆子声一响,人们便知道天已经大亮了。男人们挑起水桶去河边打水,女人则在家里忙着生火做饭,并里里外外收拾着一些家务。
太阳升起来以后,村庄上空飘着缕缕炊烟。女人们从灶间将做好的早饭端上桌,一家人开始围在一起吃早饭。吃过早饭,大家都开始忙一天的活计。大人们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工的上工。孩子们则背起书包,一路小跑来到学校。
白天,村庄里的人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忙着。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河边又漂来一团团轻雾。它们不断滚动着,一点点将村庄和田野包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家家户户窗口又陆续亮了,村庄上空依旧全是炊烟的味道。
夜幕刚刚降临时,天空仍是蓝色的。后来,终于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一颗颗星星闪亮着,如宝石般点缀着总也看不到尽头的夜空。鸡不跑了,狗不叫了,村庄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夜静更深,人们枕着水声缓缓进入梦乡。
睡在运河边上,人们心里始终是踏实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循环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打乱这一惯常的节奏。当时大家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将走出村子,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2
知道村东有这条河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在我眼里它只是一条河,一条平凡而普通的河流,既没有什么光环与稀奇,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我和一群孩子整日在蓝天下的河滩上疯跑,冬天溜冰,夏天游泳,不跑到筋疲力尽从不回家。
小时候,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河边的村庄。它地处北方平原,依偎着一条大河。住在这里的人们日出即作,日落而息。村庄里鸡鸣狗叫,生老病死,拥有一种简单、朴素而宁静的秩序,谁也不关心村庄外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直到后来,随着一天天长大,我们这些整日在河滩上玩耍的孩子开始背起书包上学。有一天,地理老师告诉我们,村东这条河就是课本上的京杭大运河。在那一瞬间,我心头强烈地动了一下,感觉某种东西像是在我的世界里被突然打开了。
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整个村庄,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根本就没有见过。当知道这条大河不但连接着村庄之外,而且还连接着许多遥远而神秘的历史,我一时叹为观止,甚至久久不能平静。书本上的事物不但突然变成了现实,而且还近在眼前,这一发现让我很长时间都兴奋得如醉如迷。
很快,大运河就像一把神奇的钥匙,不但开启了我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同时还引导着我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身边的一切。我开始结合着有限的书本知识,一点点去观察并认识周围的一切,并努力分辨着现实与书本的种种不同。
慢慢地,我对这条河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大运河从南到北几千里,两头分别连着通州和杭州。它太长了,而且由多条河流连通而成,每个河段也都有着一个独立的名字。村子东面这段运河称卫运河,它北起德州,南至临清,二百里水路曲曲弯弯,看上去就像一根绕在一起的绳子。
那些年,大河水流丰沛,宽阔的河面就像一面镜子,映着上方蓝蓝的天空。腥腥的河风不时吹来,蓝天和云朵倒映在河面上,看上去就像一副画。每天一早一晚,村庄和田野都氤氲在一团薄薄的雾里,让人感觉如同进入了仙境。
3
村庄生活是宁静幸福的,我们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那时候,我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上学读书是为了什么,就像大人们不知道河里的水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落。冬去春来,大运河里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河堤上和村庄里的柳树榆树也都一点点长高变粗,我们这些孩子也都一天天长大了。
随着读书越来越多,我不但知道身边有着一条闻名遐迩的大运河,知道了沿河一带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天下北库”所在地,而且还知道了大人们之所以让我们努力读书,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从这里走出去。
村庄里的人并不关注,一条河流和一个村庄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听老人们讲,在老年间,村东这条大河是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河里每天都会过很多船,既有木船,也有突突冒烟的小火轮。早年间村子里有停船的码头,人们管那一带叫做黄渡口。黄渡口上不但有货场、煤场和粮栈,还有着多家批发日用百货的店铺。每当黄渡口有船停靠,十里八乡的人们就纷纷赶来进货。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大河两岸还是一个经济繁荣、商品流通发达的富饶之地。像我们这样一个靠水吃水的村子,不但黄渡口三教九流、商贾云集,村里人的衣食住行也都离不开大运河。那时候,村里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种地为生,另一类则在大运河上吃饭。有人在码头开店铺,有人当搬运工做苦力,还有人做拉船的纤夫。
每当听老人们讲起这些,我们总是那么地兴奋神往。一年又一年,河里的水大了,又小了。码头上的船来了,又走了。那些年,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村庄与大运河之间始终有着一层紧密的逻辑。虽然大家谁也不曾留意,但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雕刻着大运河的影子。
4
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先有了运河,还是先有了村庄。大河哺育滋养着村庄,同时又影响改变着这里的人们。
在记忆里,老人们似乎每年都在担心河里会不会发大水。
当年,整个村子全座落在河滩上,只要一发水,大水很快就会漫进整个村子。人们记忆最深刻的是1963年那场洪水。那场水不但大,而且持续时间长。听老人们讲,那一年很长时间村子全泡在洪水里,村里村外到处是鱼,抓都抓不完。村里的房子几乎都倒塌了,地里的庄稼既不能收、也不能种,而且还淹死了不少人。
那场洪水最终耗尽了村庄积攒多年的元气。洪水过后,人们开始动了搬迁的念头。最终的大搬迁发生在1970年,为了彻底解决水患问题,人们依依不舍地将整个村庄搬到了河堤以西。大搬迁历时三年,自此以后,村庄与大运河之间隔出了一道高高的河堤。
村庄与大运河的距离远了,不想河里的水也在一年年见少。不知什么时候,南来北往穿梭如流的船只也都一个个不见了。
最初,人们怀大河缺水是因为气候干旱。其实他们并不了解,是上游修了一条渠道,分走了一部分原本注入大运河的水流。村庄搬迁以后,黄渡口虽仍在原地,却也因为水运废弛被慢慢荒弃掉了。如今在河滩上,仍随处可见一些残砖破瓦,也可以见到一些残留的煤屑碎块。据老人们说,那里就是当年煤场的位置。
河里的水虽一年比一年少,却仍有一条木船倔强地维系着村庄与大运河的联系。一位老艄公日夜吃住在船上,保证着两岸人们的穿梭往来。再后来,河上修了一座水泥桥,老艄公和船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让人更没想到的是,随着河里的水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大运河竟然断流了。自断流以后,村庄与大运河的距离越来越远,人们与大运河也日渐生疏。再后来,连同许多村庄一起,沿河一带竟被划入了黑龙港流域。自此,村庄与大运河有关的属性渐行渐远,直到它彻底在人们的生活里消失。
5
这些年,我目睹着大运河与村庄的变迁。
河里的水时断时续,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人们都争相着去外面闯世界。随着公路交通越来越普及,当年富庶丰饶的村庄慢慢沦落成了一个边远的偏僻之地。连我们这些在大运河边长大的孩子,也都陆续离开故乡,不知不觉间成了远走他乡的游子。
村庄日用品的流通方式也一直在不断升级。最初是林立码头的一间间店铺,后来是运河大集,再到供销社,再后来又有了小卖部,然后一家家小卖部又升级成了一家家乡村超市。近几年,乡村超市又被一家家更为实惠便捷的电商取代。
商品流通方式的不断升级,充分见证着乡村经济的一次次发展变迁。人们的居住环境也在慢慢改善着,砖房取代了土坯房,高堂大屋的楼房又取代了砖房。如今,村里村外的街道全都完成了硬化,村庄里日常的运输和交通工具也从手推车、驴车马车牛车自行车发展到拖拉机、汽车和电动车。只是住在这里的人们不曾注意,虽然他们与村庄的关系没变,但在村东流过的那条大河已经在他们的世界消失,很多人甚至都已经遗忘,在自己身边还有着这么一条大河。
大运河的辉煌虽已不再,但沉寂多年的村庄却一直没有停止发展。只是受地域所限,又加上对农耕文明的执念,村庄的发展已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人们眼里唯一办法,似乎只是离开村庄,去更发达更繁荣的地方谋生。有人靠读书升学,有人靠参军入伍,也有人靠的是打工经商。不约而同的是,不管是谁,只要一离开村庄都不再回来。
因此,疲惫沉重的村庄虽一直在尝试着向现代文明靠拢,却又一次次接轨失败,反被碰得头破血流。
与此同时,大运河与村庄也越来越疏远,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成了上游企业的污水排放出口。只有闻到不时传来的刺鼻气味,人们才会想起身边还有一条大河,嘴上便愤愤地说:他们又往河里排废水了!
6
而缺少了大运河的支撑,摆脱贫困对我们这个兴于运河的村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概在刚断水那几年,就有人预言说“河里没水,黄渡口不富”。这句话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人们心头。它既准确指出了村庄繁荣与大运河的关联,又无情指出了沿河一带经济发展面临的无奈。
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苦苦熬着,盼着。
突然有一天,有人惊讶地发现大运河竟通水了,还有施工队在河滩上建起了工程。大家立即兴奋地奔走相告。尽管没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大家都知道这对自己、对村庄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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