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初复某日,刚从箐山公园练完太极进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赶紧从包里摸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为免推销骚扰,陌生电话我一概拒接。可晃眼一看,归属地显示“贵州遵义”四字,稍加犹豫,怀着些许戒备之心,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不料,在我再三表明我是谁之后,对方激动而急切地连说:“我就是找你呀!就是找你!”于是,这样一次穿越历史的奇遇便由此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我和对方便开始了长谈。
根据电话里对方重浊的音色和沉稳的语速来判断,对方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紧接着,他自我介绍说是老红军刘仁芳的二儿子,名刘崇兵。
刘仁芳!一个太熟悉不过的名字了,他是淋滩红军党支部的成员之一。所谓熟悉,是因为多年来在政协文史、党史资料以及多家媒体的采访活动中,多次接触到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被家父在淋滩救护下来的红军战士之一。不过,和其他红军战士一样,我也仅仅是在改革开放后,从一些资料文献中获知了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被家父救护一事的大概,对他们的其他情况概不知晓。对他们的了解也只停留在文字材料中的字里行间,缺乏了一些具体详尽的了解,和带有温度与厚重的感知。
猛然间能与这些红军战士中的后人通过电话建立联系,从字里行间到现实触碰的切换,让我心情异常激动!
这是我第一次能够近距离的、真实地触摸和感知到家父在那个革命处在最艰难时刻风云急变时刻之历史性选择的初心与情怀!家父故去时我才七岁,他作为国民党旧官场的人,在四渡赤水战役中,身为赤水县的一名区长,却冒死救护了上百名受伤的红军战士,成了长征史上救护红军伤病员最多的一人!这事件本身的离奇,就足以让人有在感叹之余一直想探过究竟的冲动!
七十多年了,这些红军战士们还健在否?住哪里?过的怎么样?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倘若他们还健在,不管距离有多么遥远有多困难,就是花钱花米我都会迫切地希望能与他们见上一面。希望能聆听当年的革命故事,希望能深入了解家父救护红军战士的详细情况,希望能真实感知父亲所作所为的初心和情怀,真切还原已在我心里模糊的父亲的形象,尤其是他老人家期望我们必需传承的精神和家风!这次电话中的偶然相遇,让我喜不自胜!
也许因为这是一次穿越历史的邂逅,我们彼此都一直期待遇见!在将近一个多小的通话中,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拘谨。
在交谈过程中,我还真知道了不少过去未知的事,尤其对刘崇兵的父亲刘仁芳老红军有了更多更深入的了解!
原来刘仁芳是江西泰和县人,大约在1930年春上,正在田间干活的刘仁芳,放下锄头加人了红军,从此再也没回过江西老家!在艰苦的革命道路上,刘仁芳参加过四次反围剿,凭借在部队一直的优异表现,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从士兵一直晋升到连长,后被调到中央苏区政治保卫局,任副排长,在毛主席身边工作。因踏实肯干,颇受毛主席看重。但因文化知识水平不足,长征前,毛主席亲自将刘仁芳送到中央“红大”学习(据刘崇兵说,红大就在沙洲坝,在他读小学时,每当读到“吃水不忘挖井人”一文时,他父亲就兴奋地插话道:“就是这个沙洲坝!我当年就在此处读红大呢!”)。
红军长征开始,刘仁芳被编入“干部团”随中央长征,在青杠坡战斗最激烈的最后关头,干部团也被迫抽调上前线冲杀!刘仁芳的奋不顾身在随团上阵冲杀的过程中负伤昏迷,苏醒后,不见了部队。于是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拄着木棍,不辨方问的沿着山林僻静处走,辗转流落到马蚁沟(今习水马临)一地,被当地百姓收留。之后又与同样负伤掉队的红军战士宋加通相遇。但好景不长,他们在百姓家里养伤的消息被泄露,在伤还没有完全养好的情况下,他们觉察到了危险,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此地。在撤离过程中,他们打听到家父在淋滩救护红军的消息,于是,他们转移来到淋滩,在家父的保护下继续养伤,最后留在了淋滩。
啊!老红军刘仁芳原来竞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先前我在有关资料中,介绍留在淋滩的红军,谈到在淋滩红军中的干部时,就没有说到刘仁芳,还以为他只是党员战士。经他这么一说,后来我又看到老红军宋加通的一个回忆时,才确信刘仁芳还曾经是中央苏区保卫局的一名干部!但当时却把他漏掉了( 因为这是写史,必须要有铁的出处!)。
据刘崇兵回忆说,他父亲刘仁芳平常讲到在淋滩的经历时,说刘纯武对他们的救护是真诚的,没有任何岐视,为人不摆架子。闲时,刘纯武还时常与刘仁芳他们唠家常,因为同姓刘,就认起了同宗来。
淋滩刘姓大族的祖籍也是在江西,是江西吉安府人氏,后在“湖广填四川”时进入四川泸州南田坝,最后迁移到贵州落脚。他们很认真地根据族谱溯源追宗,根据世系查实刘仁芳要长家父刘纯武一辈,刘崇兵讲家父此后就没直呼其名了,而是称刘仁芳为“刘大爷”,他父亲说他再三推辞,开始时还很不习惯。
据刘崇兵讲,他父亲后来也是在淋滩结婚的。(我先前也不知道这点,我只知道有宋加通、赖普根、汪志祥、老班、吴正国五人在淋滩结婚安家的,我在介绍在淋滩安家的红军,也一直只说到这五人)。他说此后他们几姊妹都按淋滩刘氏的字辈取名(淋滩刘氏拟定的字辈是“先德元崇富,光宗志本同”,家父本字崇良,名号刘纯武。)他大姐刘崇英,他本人名刘崇兵,他妹妹刘崇芬,都和刘纯武同一个“崇字”辈。
刘崇兵接着说,刘仁芳到淋滩不久后,便加入到刘纯武组建的保护黔北交通大干线——“川黔大道”的保商队去。在其中,包括刘仁芳在内的淋滩的五个党员战士就和常来刘纯武家中作客的四川古蔺地下党县委书记熊少阳,以及小天堂地下党支书王国风。渐渐有了联系,最终与组织接上了头,成立了淋滩红军地下党支部,刘仁芳负责对外联络,继续坚持革命斗争,直到解放初(这一点和我掌握的史料是一致的,也跟宋加通口述的一样)。
此后他们就在淋滩一直坚持地下斗争直至建国初!
1949年初,人民解放军进军西南(当时包括重庆、成都在内的西南大部分地区还在国民党控制下),大军经过淋滩,奔袭重庆!赤水河中游原川黔边区诸县解放。但大军匆匆过境奔赴前线,只留了极少部队在地方,新生政权尚未完全建立,地方成了真空地带。此时叛匪峰起!他们攻土城,占古蔺,十分猖獗,战火遍及赤水河中游诸县广大地区!此时,宋加通、刘仁芳他们在家父刘纯武的暗中支持下毫不犹豫地带着淋滩保商队几十人和所有枪支弹药,紧急奔赴土城,受到土城住军领导的热烈欢迎!他们陪合刚建立的土城区人民政府少数驻军(约一排),参加到紧张的清匪建政中去,再一次出入枪林弹雨,表现十分勇敢!基于他们对周边地形的熟悉和对当地诸多情况的了解,他们对清剿叛匪、建立新政权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受到驻军领导嘉奖!
匪患平息后,因为家里人口多,兄弟姊妹年纪尚小,光靠刘仁芳在区大队微薄的薪饷难于度日,刘仁芳就抽时间就近在土城搞起搬运,以贴补家庭。此后,匪患平息,区队解散,一起战斗的宋加通(在元厚区政府任职)、周树林(在马临乡任乡长)等人都陆续找到工作。有人劝他找政府換个工作,他说:“天下打下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还是让有文化的人去干更好一些!我在这里也挺好的。”,加上当时的一些其他历史原因,刘仁芳就这样一直在土城搬运社干到他去世!
据刘崇兵讲,刘仁芳是1963年去世的(1911—1963”),他父亲得病后搭车送往元厚,又改坐木船到赤水,后于赤水医院医治无效去世,安葬在赤水名叫烟墩上的一个地方,大约是在2015年前后他们才把他迁到青杠坡烈士陵园。
刘崇兵说到他自己时说,由于家庭困难,他们都读到小学就缀学了。那些年,家里全靠他父亲天天在搬运社干着重活,得些收入过日子,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挺紧。但刘仁芳从不去麻烦政府,全靠自己扛。他常对她家人说,想到牺牲的战友,自己好多了!后来刘仁芳就送儿子刘崇兵去参军,转业后刘崇兵被安排到遵义印刷厂,一直工作到退休。
刘崇兵说他父亲在世时,谈到他在瑞金中央苏区、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时总是情不自禁很自豪很亲切!好像眼睛也特别有神!谈到反围剿谈到长征也总是很激动!时不时提到在青杠坡的负伤,他就有些低落了!总是说没负伤就好了……就到延安了,还可能再读书…… !
是的,刘仁芳老红军若不是因负伤流落,随军到陕北,那他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其实,被家父保护下来的好多个红军,他们之前在部队都有出色表现,都有不平凡的经历!都有不同的任职!但流血牺牲是革命长河中难免的事,我们为他们不幸负伤惋惜的同时,更对他们为了革命所作的青春热血直至生命的付出,由衷地肃然起敬!
通过这次通话,我对刘仁芳有了深层次的认识,他这一生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出生入死、用鲜血浇灌了理想,用勇敢顽强的牺牲精投到中国革命大洪流中,在革命胜利后,又默默隐退,即便在生活十分艰难的情况下也坚决不去麻烦政府(这一点看似平凡,做起来实不容易,有如此革命资历,不是常人可以静得下心来的)。他不为名不为利,的确不愧为一名忠诚干净很有担当的优秀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家父刘纯武当年身处旧阵营,仍然冒着风险救护红军的抉择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在历史的长河中,正是有像刘仁芳等这样一群用生命捍卫信仰,不忘初心,前仆后继,英勇献身的共产党人为核心,集合了一支钢铁的队伍,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候开始举世闻名的长征,来到贵州,让家父这样一个在青年时就有志于图強救国且不斯探索的的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民族的未来和祖国的希望,因而毅然决然作了那样历史性的选择!
家父的选择没有错!
从此,我和刘崇兵就像亲人一样无话不谈。他对我说道,家父平时常跟他们讲,刘纯武思想进步,为人正派,负伤流落的那么多红军弟兄,多承他的保护和关照!又说,我一个外乡人脚踏生地,是刘纯武出面给我做的媒(她母亲是四川古蔺核桃坝的人,姓王,名王林霞。)而且就连婚事也是刘纯武帮他操办的,才成了这个家!
是的,在淋滩成家的六位红军,大都是我母亲作的媒,有父亲出面,凭他的在当地影响,他们作为外乡人,能成为了刘家的女婿自然要顺利得多!
刘崇兵接着讲,晚年他父亲体弱多病,又劳累!临终前几年,经常情不自禁地念道,刘家后人到底怎么样啊!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啊!刘崇兵说,有时我们几姊妹一起的时候,老人家就很认真地叮嘱我们,今后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刘纯武后人……
刘祟兵讲,退休后,他们几姊妹都多次打听,不想,此次在他干兄弟袁明轩处竟然打听到了!的确很欣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袁明轩与我妹夫钟明镜一起在铁路上工作了十多年,是同乡又是同志,所以他才知道我妹子住处。)于是他第二天就离开黄金湾直奔土城去看望我妹子,才有了今天我们的通话!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禁一怔……啊!原来,在我家异常艰难的时后,仁芳老爷子竟然还一直在挂欠着我们!直至临终还放不下心!多好的心!多好的人啊!这何尝不是多么难得的人性光輝啊!
刘仁芳老红军在革命战争的熏陶下,他不仅有为了人民出生入死,英勇献身的高贵品质,而且,从他对我家的牵挂中,看出在他的勇武中,却又不失知恩必报的铁骨柔情!
此次见面之后,我和刘崇兵就像亲人一样经常有电话互相问候!我尊称他为“大爷”,虽然他小我几岁(这也是按家父和刘仁芳老红军在生时认的字辈,)就像家父尊称他父亲为大爷一样!
……
大约是2016(或2017)年吧,四渡赤水纪念馆领导袁刚主任等从我这里了解到还有两位老红军的家属在遵义,于是他们约定日期前去探访。其时我应邀随袁刚主任、曹行燕付主任以及其他几位领导、还有汪校长一行六七人去遵义探望老红军的后代,刘崇兵热情接待了我们!
送别时,他突然追上来叫住了我,我忙停下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沓红票子,约1000多元递给我。我问为什么,他说这千把块是他的心意,要收下喝杯茶,他说上次去土城因有急事没有亲自去我家,很对不起!
“哪里的话!不能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此刻,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连忙将他的手推回去,我没他气力好但我努力使劲,他又推回来了。就这样我们像搬手劲似有了好几个来回,事情就这样僵持不下!我终于正色道:“这样做,我们对不起已故的老一辈!你的心意是不能用金钱可以衡量的,我心领了!我有退休工资,家里还算过得去,真有什么困难,我和你今后可以再相互帮助的!”经过这一番较量,他显然有些泄气!我连忙再三安慰。于是我急着赶队伍,便快走了几步,但我又下意识地回头,见他木木地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里好一阵心酸!
朋友,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呢?我呢,的确可以用得上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一句话“他们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刘仁芳不容易!他是一个集革命英雄本色与人性光辉相结合的典范,作为刘仁芳老爷子的后人,他又谈何容易呢?父輩叮嘱,在经历半个多世纪人生沧桑与曲折,却都始终没磨掉这点儿“叮嘱”!容易吗?
应该说这是一次穿越历史的奇遇!两位革命前輩在艰难的革命年代结下的情谊,在穿越八十年历史的沧桑巨变后,又在中华复兴的大好春光里,奇迹般绽放!这不是巧合,更该是革命情缘与血脉传承发展之必然!
次年仲春,我带着家人,在青杠坡烈士陵园找到了刘仁芳老红军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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