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恽逸群①参加革命后很少回家,像我这样40年代出生的寿山村人都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但都知道他23岁就担任中共武进县委书记。在逸群叔诞辰110周年之际,根据我七十年代的日记,整理成文,籍以缅怀和纪念。
1974年冬,我从新疆返里探亲,在常州水门桥快船码头巧遇杨锡类②老先生。他告诉我恽逸群现在常州住二姐恽荃家养病。那天,我没有乘船去乡下,而是在街上听着“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广播声中快步走进了永新巷51号(现已改为原弄名,十子街17号),姑母与我聊了几句就把我领到逸群叔前说:“这是寿山村产大哥的儿子仲坤,他在新疆工作,来看你了!”逸群叔起身叫我坐下,给我泡茶。他边倒水边说:“我现在勿吃茶叶茶了,烟也不吸了,我夏天还好,冬天喘得很”。他笑着问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说是杨锡类告诉我的。他说:“噢! 你认识杨锡类!杨锡类是我的好朋友,昨天还在这里的。我18岁到无锡电话公司工作,有空就会去他任校务主任的艺芳小学相聚。在他那里结识陈叔璇老师(中共党员),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议论国事和阅读《向导》和《中国青年》。你们是哪年认识的呀!”我说:“我认识杨老比叔晚40年,1962年秋天,杨锡类到上店寿山村③收集恽代英资料, 因为恽代英是小河石桥湾恽家村④人,属“北恽”,而上店是“南恽”。所以,当时村上很少有人知道恽代英的情况。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恽仲瑞推荐我与杨老见面。当杨老听我与恽代英的战友郑楠宣⑤、陈同生⑥、亲族恽子强⑦等有通信联系并能当面全文背诵信件内容时,对我当时只有20岁的小年轻产生了好奇。采访结束后,我陪他走了10里路到湖塘桥乘汽车,他当时 64岁,成了忘年交。他曾先后寄赠我书刊200余册,在写给我的80余封信中,有10多封信都提及到您。”叔叔笑了,连声说:“好!好!”叔问我在北疆还是南疆,当我回答在北疆工作时,他说:“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榜眼常州人洪亮吉因批评朝政,充军伊犁5年,写了几十首有关伊犁的诗。你去过伊犁没有?新疆种植棉花的面积大,小麦、玉米是新疆的主要粮食作物,瓜果亦很出名,现在那里农民和兵团职工的生活怎样? 一年有多少收入?”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又说:“民以食为天,粮食生产不能放松,粮食作物要保证一定面积,要提高单产。新疆的粮食还不能自给呀!新疆地多,要实行休闲轮作,要种植一定面积的苜蓿,既可改良土壤,又可解决牧草问题。”我说,你没去过新疆,没有种过地,怎么如此有见地,如此内行呀!他看着我又笑了!“我几十年没回家了,现在寿山村还是那个样吧?”我说:“上店街上古桥还在,南街最南的圈门没有了。寿山村没有变化,村前兴隆河不见航行的船了,你家门前的石皮场、大码头仍在,房屋完好,厅堂上挂的几块匾不见了,‘四亩头’的祖坟平了......”叔专注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而是笑着问我:“龙潭菴的上店小学⑧还在吗?桥北村上恽氏南分祠内的上店中学⑨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七来叔的身体还好吧!”还问了上店街上伯琴,澜安和唐仲华的情况。此时,婶婶刘寒枫风尘仆仆从云南回常州与叔团聚。她穿着很土气,头髪盘着大辫,裤脚管用布条扎着,穿的布鞋上有褡襻。逸群叔与寒枫婶相隔两地已多年不见,由于精神负担和生活艰苦,都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中午,姑母准备了好几道菜,逸群叔吃了小半中碗的米饭和一些蔬菜,吃了一块红烧肉。
我回寿山村稍住几天后,带着杨锡类给我的多封信又去看望逸群叔。他很仔细地连续看了十几封,其中有二封信提到邱鹤⑩,他说:“我与邱鹤是1926年国共合作时期相识的,解放后他在‘革大’学习后分配去了新疆,据说他在新疆吃了不少苦。他担任过督学,没做过坏事。对旧社会过来的人不能一概而论,必须把其人其事放到当时的社会和时代背景中去理解,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一切复杂的历史现象。对一些同志在‘大鸣大放’中向党提了一些意见、建议就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批斗甚至劳改,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许多人是几十年前就冒着生命危险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反什么党!许多很有才华的爱国人士、知识分子就算说错了几句话,也不可以一棍子打死!这里面的大部人迟早会平反。”
我问逸群叔,张春桥这人怎么样?有人说他是踩下你后上去的!逸群叔说:“张春桥这个人的为人处事我清楚,政治上很不成熟,这人与江青是一伙。江青大讲‘儒法斗争史’,要批判‘现代的儒’,说‘有很大的儒’,真是奇谈怪论,都是有所指的。我写了一篇有关儒家和法家的文章,就是没有地方敢登我的文章。现在有人说批孔是批林的一个组成部分,说儒家思想(孔孟之道)是代表没落的奴隶主思想是没有任何言之成理的根据的,都是胡说瞎扯。我从来不会违心趋势。”谈到此时,他不停地大声咳嗽,喘气......这时,一个预约的老同志来访,我们终止了谈话。
1976年7月6日,我夫人携幼子于回常州探亲,到常州后即去看望逸群叔。返疆后夫人告诉我,逸群叔说“天安门事件”不是反革命事件,人民群众悼念周总理所应当!他问了新疆的工农业生产,他说现在全国都在搞“批邓、反击右倾反案风”,大胆抓生产建设难呀!
1977年10月5日,逸群叔给我的信中言:“几十年不写毛笔字,今年写了几幅陈毅同志的诗词,今寄上《莫伸手》四幅,籍作纪念......”。逸群叔学识渊博,文思敏捷,文笔犀利,留下的时政评论,史论等著述千百万言。但书法作品罕见,赠我的四幅毛笔字(每幅长65 cm,宽30 cm),我珍藏至今,弥足珍贵。
1978年秋,惊闻逸群叔病故噩耗,怆然之至。忆其叙谈,似磁引铁,犹见隅坐聆教时也。现把我35年前填的一首词《哭逸群叔》抄录于下,并以该词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浩天阴霾,“潘杨事件” 遭横逆,十年奇狱。 贬谪阜宁祸重来,尘满面。 独居陋室秋风凉,清水红薯过重阳。 笑荣辱,廿六年沉冤不悔。 鄙祸福,五十载逆境怡然。 一身正气无所惧,胆肝洁,口笔犀利。 年逾古稀见天日,宏愿著述。 赍志殁,知者疑目共悲曲,泪暗滴。
注:
①恽逸群(1905~1978),江苏武进人,著名新闻学家,时政评论家,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中共武进、宜兴、浙江萧山县委书记,中共浙北特委秘书长。1932年,曾以记者身份作掩护到上海从事革命活动。先后任新声通讯社和《立报》、《大美晚报》、《导报》、《译报》 等报主笔、总编辑。他与夏衍、石西民等数十人每月座谈一次,并在《大关晚报》上开辟《记者座谈》专栏,抨击时政。他曾与沈钧儒、陶行知、邹韬奋等联名发起成立上海文化界救国会,和杨潮、范长江、徐迈进等人发起成立中国青年记者协会,并亲任总干事兼秘书长。1939年6月,奉命转移香港主持国际新闻社香港分社工作,香港被日军占领后重返上海,打入日本特务机关岩井公馆,在潘汉年领导下为党搜集重要情报。日本投降后赴苏北解放区,先后任新华社华中分社、《新华日报》 (华中版)等新闻机构领导工作。1947年任中共中央华东局政治秘书、代理宣传部长,井兼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和《大众日报》总编辑、社长。解放后任《解放日报》社总编辑、社长、华东新闻出版局长等职。恽逸群一生坎坷,吃过国民党的官司,吃过日本人的官司,遭受酷刑。1955年, 因“潘杨案件”牵连,又是吃官司......恽逸群1980年4月平反(去世后的第三年),1982年10月恢复党籍,1984年举行骨灰复盖党旗仪式。
②杨锡类(1898~1987),江苏武进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曾就读南京金陵大学农科,1923 年任无锡艺芳小学校务主任,参与中共无锡第一一个党支部的筹建。曾在无锡接待过侯绍裘、董亦湘、李立三、恽代英、王若飞等,1926年任武进县公安局局长,曾三次被捕,遭受酷刑,坚贞不屈。
③寿山村,恽逸群出生地,现属常州市武进区湖塘镇。1928 年春,中共武进县委主要成员在寿山村恽逸群(当时叫恽长安)家召开秘密会议,研究部署中共省委农委书记王若飞有关开展土地革命等问题,井决定由恽逸群接替顾修任中共武进县委书记。
④石桥湾恽家村,恽代英祖居地,现属常州市新北区孟河镇。恽氏世居常州城北孟河一带。宋朝时,一支恽氏迁徙常州城南上店,遂有“北恽”、“南恽”之说。恽代英属“北恽”。
⑤郑楠宣,又名郑遵芳。1918年6月参加恽代英等创建的“互助社”,1921年7月与恽代英等在湖北黄岗成立“以积极切实的预备,企求阶级斗争、劳农政治的实现,以达到圆满的人类共存为目的”的“共存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