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朱师长和兰妹子好上的消息，很快在全县传开。

    伍若兰的父亲对这门亲事开始犹豫不决，但见女儿态度坚定，便接受了。两位老人办了几桌酒席，招待朱德和媒人，向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宣布女儿的喜事。接下来的日子，伍家四处张罗，要按耒阳风俗为女儿举行隆重婚礼。

    3月下旬，粤、桂、湘三省军阀混战结束，蒋介石下令驻湘国军以七个师的兵力，对湘南红色区域进行“协衡”。严峻形势下，朱德、陈毅果断决定，兵分数路撤出湘南，向井冈山转移，其中朱德率主力部队经安仁方向撤向井冈山，耒阳农军负责掩护。他们在梁家祠堂举行军事部署会议，临散会时，刘泰提议为朱师长和兰妹子办喜宴，再去打仗。全场人积极响应。

    简单而又热烈的结婚仪式开始了。战斗前夕的婚礼，节省了俱如迎亲、起亲、发亲、接亲等繁琐仪式。酒席上，朱德和伍若兰抬着酒坛子，挨个儿给每人碗里斟酒。大家喝着，笑着，一直闹到夕阳落山，飞鸟归林，才匆匆忙忙各自回去做战前的准备。梁家祠堂位于耒水东岸，一栋间普通的砖木结构民房，占地五百多平方米，高两层，大门前有两根粗大的木柱，高高支撑着屋檐，汉白玉门槛两边各有一个白石墩，显得气势宏伟。祠堂本是梁姓家族聚会议事的地方。朱德来到耒阳后，把工农兵司令部设在梁家祠堂。新房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木制的梳妆台，床上摆着一条印花格子被，靠窗口边放有一张木桌，桌上一盏油灯，进门的正面墙上，挂着朱德的斗笠和背包。

    伍若兰身着一件灰色上衣，佩戴一朵大红花，双手拉着朱德，在陈毅、王尔琢、杨至成、赵镕、赵尔陆、邓宗海、刘泰等人的嬉闹声中，亮开粗大嗓门，唱起了她为农民夜校编写的歌曲《争自由》，向大家表示感谢。接着，就是行礼如仪，先拜天地，后拜家先，夫妻交拜，再拜高堂以及亲属长辈。礼毕，新郎新娘就可入洞房。

    “且慢。”邓宗海站起来，大声说：“同志们，今天是朱师长和若兰大喜的日子，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娘新郎光唱歌不行，该表演点节目才能入洞房吧。”见大家都要自己表演节目，伍若兰的倔脾气又来了，她想，如果搞那些对诗、跳舞之类太俗气，倒不如来点新鲜的。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枪，对大家说：“师长是军人，我平素也爱弄弄枪，我今天就和他比枪法，他若赢了我，就证明我们有缘，以后跟他受苦受累，我无怨无悔！”在场的齐声叫好。

    于是，在梁家祠堂前的草坪上，一场特殊的比赛开始了。工农革命军司令部和耒阳县委干部席地而坐，观看朱德与伍若兰的比武。周边几百群众赶来看热闹。裁判是邓宗海和刘泰。朱德与伍若兰各执一支驳壳枪，站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向十只酒盅射击。先由朱德射击目标，只见他微微一笑，正视前方，然后随便一挥手，按下扳机，砰砰十响，十只酒盅只剩一只。刘泰跑去核准，为十发九中，大家不约而同鼓掌。轮到伍若兰时，她处之泰然站在比武场，挥手对准目标。十发过后，刘泰核定：十发七中。邓宗海看着满脸通红的伍若兰道：“不错，不错！不过，以后跟着朱师长，你还得好好练呢。”大家一边鼓掌一边喊好。

    进入洞房后，伍若兰对朱德说：“我长得不漂亮，脸上有麻子，配不上你”。朱德幽默地回答：“麻子有啥关系，你是麻子，我是胡子，我俩马马虎虎过一辈子”。逗得窗外偷听的两个战士哈哈大笑。

    刚好师部参谋王展程走过，问清缘由后，写了一首诗：“麻子胡子成一对，马马虎虎一头睡，唯有英雄配英雄，各当各的总指挥”。

    六

    伍若兰与朱德结婚的次日，部队撤离县城，进驻鷔山庙。三天后，开拔到安仁，又停留两天，这才撤向井冈山。毛泽东在砻市等候朱德的到来。

    巍巍井冈山，地处湘赣两省交界的罗霄山脉中段，地势雄伟，山高林密，易守难攻。1927年10月，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来到这里，在袁文才、王佐两支农民自卫军的帮助下，开展武装斗争，站稳了脚跟，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朱毛会师后，组建了红四军，革命力量壮大了，根据地进入全盛时期。

    上井冈山后，伍若兰担任红四军宣传队队长，带着队员深入农村宣传、发动群众。井冈山的崇山峻岭上，留下伍若兰坚定的脚印；陡峻的悬崖峭壁上，有伍若兰写下的标语。红四军军部的命令、文告中，浸透着伍若兰的汗水。为了适应险恶的战争环境，伍若兰还练就了双手打枪的本领，被根据地军民誉为“双枪女将”。当时，为指导湘赣边界各县开展土地革命，红四军军委下派一批干部到农村搞工作队。伍若兰带领宣传队负责宁冈县塘南村的分田运动。塘南村是一个较大的村庄，这里的土豪劣绅较多，反动地主和封建势力一直竭力阻挠分田。伍若兰根据在耒阳的工作经验，带领宣传队员深入贫苦农户中，帮助群众排忧解难。她平易近人，帮助群众劈柴挑水，洗衣做饭，很快就和群众融合在一起，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跟她接近，谈心。伍若兰的房东女主人谢贤妆，胆小怕事，连大门都不出一步。干练大方的伍若兰利用饭前饭后的时间，教她识字学文化，给她讲革命道理，还以自己的革命经历启发和动员她参加社会活动。在伍若兰的帮助下，谢贤妆不仅胆子一天天大了，而且主动在妇女会里承担了送信、做军鞋等重要任务。

    伍若兰在调查中发现，群众对土地改革存在怕的心理。塘南村过去也搞过打土豪分田地，可贫苦人民害怕土豪劣绅卷土重来、反攻倒算。这次红军回来以后，土豪劣绅表面上不敢胡作非为，背地却煽风点火，恐吓群众，甚至扬言：“我们是铁打的钉，铆不走，他们是河里的水，要流去”。不少群众害怕了。伍若兰觉得要打消群众的顾虑，就要提高群众的觉悟。她在村里举办农民夜校，从思想发动到宣传党的土地革命政策，列举事实，摆出铁证，揭露土豪劣绅破坏分田的阴谋。经过学习，群众的积极性提高了，还培养了一批农民骨干分子。暴动队、农会、妇女会、儿童团，这些群众组织雨后春笋一样成立起来。伍若兰抓住时机，召开群众大会，发动群众揭发斗争谢祖生、龙志思等几个搞反攻倒算的土豪劣绅，孤立了极少数，使分田运动顺利发展，受到湘赣边界工农兵政府的表扬。

    龙源口战斗中，伍若兰跟随二十八团冲上新七溪岭，迅速占领制高点望月亭。敌军以五个团的兵力向山上猛扑过来，一次次被英勇的红军打退。伍若兰在指挥所除担负指挥传递工作外，还时时射击敌人，掩护战士，为伤员包扎伤口。战斗从头天夜晚一直打到次日中午，敌军还没有占领高地，他们便孤注一掷，用七、八挺机枪作掩护，抢占了望月亭前沿有利地形风车口，直接威胁着红军的指挥所。紧急关头，伍若兰拿起冲锋枪，纵身跳出战壕，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夺回了风车口。红军战士势如破竹，一路追杀敌人，打得敌人鬼哭狼嚎，吓得杨如轩和杨池生逃之夭夭。龙源口大捷传开后，有首民谣传开：“红军队里多英雄，双枪女将建奇功。横扫敌人如卷席，英雄威震七溪岭”。

    伍若兰经常深入连队，给战士们讲课、谈心，组织文娱活动，活跃战地生活，鼓舞了战士们的斗志。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伍若兰冒着枪林弹雨，向敌人阵地喊话，宣传红军的政策，敦促白军弃暗投明，对瓦解敌军起了很大的作用。红军战士的生活相当艰苦，吃的是红米饭、南瓜汤，穿的是草鞋，睡的是稻草铺。陈毅考虑到伍若兰工作性质特殊，请示军部同意给她配了匹马，她自己却很少骑，经常让给体弱的女战士或伤病员用。

    伍若兰和贺子珍经常见面，两个亲如姐妹，互相照顾。有一次，朱德去湖南茶陵阻击国民党湘军，一个月未归，伍若兰十分担忧和思念。贺子珍察觉了她的心思，刚好毛泽东要贺子珍速送一封机密文件给朱德，贺子珍就提出要伍若兰陪她去，其实就是带她散心。毛泽东同意了。后来她们果然顺利完成任务。有一次，伍若兰带两个女同志外出写标语，遭遇十几个敌人袭击。伍若兰镇定若如，手持双枪左右射击，当场击毙四个敌人，吓得其余的落荒而逃。

    毛泽东赞誉伍若兰、贺子珍是井冈山的“绝代双骄”。

    七

    黄洋界保卫战胜利后，红军大队还在湘南，没有回来。

    白天，伍若兰组织根据地的妇女，做好支前工作，给部队运送物资、修筑工事，支援红军医院的建设。伍若兰和男同志一样，砍木头、背竹子，还把平时节省下来的“伙食尾子”捐献给红军医院建设。到了晚上，伍若兰回到前委驻地茨坪，就有种孤独的感觉，心头会情不自禁涌出对爱人的担忧和思念。每当通讯员送情报过来，她总要问问有朱德的消息没有。在那交通闭塞的战争年代，要得到一份家书比万金还贵重啊。伍若兰和朱德居住的房子，是村民李家发的，与陈毅住房相距不远。这里也是红四军军部所在地，毛泽东住了一年时间。茨坪海拔八百多米，绿树成荫，空气清新。附近有个兰花坪，朱德去过多次。如今已是十月，兰花开了，可心上人在哪里呢？伍若兰几乎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过了几天，朱德率红军大队回到了井冈山。朱德一回到家，就带她跑到兰花坪，在一片清香馥郁中，倾诉这段艰难的日子和痛苦的相思，憧憬着革命的胜利和美好未来。

    进入深秋，井冈山上枫叶红了。朱德发动部队下山挑粮。他尽管年纪大了，但跟战士们一样去挑粮，而且挑得多、跑得快，带动了战士们挑粮的积极性。伍若兰同样深受丈夫鼓舞，带领宣传队战士每天往返百多里，到宁冈挑粮上山。当时，战士们编了一首快板诗：“朱德挑粮过坳，粮食绝对可靠。大家齐心协力，粉碎敌人围剿。”有时，伍若兰带领警卫战士，到背阳的山坡竹林挖冬笋和野菜，然后亲自烧火做饭、炒菜，尽量弄些鲜美的饭菜给朱德吃。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1929年 1月中旬，湘赣两省国民党军队调集重兵，分五路进攻井冈山。面对强敌，红四军采取“围魏救赵”的战略，转战赣南打击敌人，以解救井冈山。负责留守井冈山的红五军和三十二团，伤亡惨重，彭德怀率领八百多余部突围，井冈山失守。2月2日晚，部队到达寻乌县吉潭镇，并在圳下村宿营。凌晨时分，尾追上来的敌军刘仕毅部队包围了村子。当时，28团负责外围警戒，团长林彪稍一抵抗就带着部队退了下来，红四军军部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危难时刻，朱德带领军部警卫排冲了上去，伍若兰紧随其后。战斗十分惨烈，敌人倚仗兵力优势围追堵截。陈毅差点被敌人捉住。彭暌带着他的连队冒死救援，把毛泽东和陈毅等人救出。但狡猾的敌人从朱德警卫排的连发枪械枪声中，判断必有红军的大官，紧紧咬住不放。

    为了摆脱敌人纠缠，朱德把警卫排兵分两路，交替掩护，边打边退。危急时刻，伍若兰脱下朱德的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造成敌人在黑暗中误以为她就是红军大官的假象，从而引开敌人，朱德带着身边的几个警卫人员总算突围出去。不幸的是，战斗中，伍若兰腿部受伤了，只好趴在地上狙击敌人，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敌人把她押送到赣州，施行“吊打”、“踩杠子”、“灌辣椒水”等酷刑，折磨她很久，始终坚贞不屈。敌首刘士毅说：“只要你能自首，或公开声明一下同朱德脱离夫妻关系，就可保你不死，还可给你官做！”伍若兰怒目痛斥：“告诉你们的主子，要我和朱德脱离关系，背叛共产党，除非日从西边出，赣江水倒流！”刘士毅无奈之下，只好电告蒋介石，请示如何处置。蒋介石复电：“从速处决，割头示众。”

    接到电文的当天，刘士毅下令刽子手把伍若兰押往卫府里刑场。沿街群众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伍若兰，依然高呼红军万岁的口号，许多人悄悄流下了泪。伍若兰走向刑场的路上，脑海塞满秋瑾的诗句:“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死方英杰”。她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山坡上，盛开着一丛丛的兰花，是那么鲜艳，那么亮丽。她心头一动，脚步停了下来。她忍着遍体鳞伤的痛，蹲身，触摸着兰花那带露的花叶。露水滴落，仿佛她的泪珠……她从容起身，从容而立。站在刑场，她面朝西方。雄伟的井冈山耸立于她的眼前。她看到了山上红旗招展，朱德正率领红军将士，开辟一条光明的大道。她也看到了遥远的家乡耒阳，那个叫九眼塘的村庄，那栋青砖瓦屋。父母正在村口的槐树下，痴痴等待女儿的胜利归来。

    “永别了，我的爱人！永别了，我的爸妈！我会在九泉之下为你们祝福！”想到这里，伍若兰的眼泪再次情不自禁地流，自豪地流。她舍身救出了朱德，救出的不仅是她心爱的丈夫，而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带路人，中国革命的希望！瞬间，刽子手右手一挥，大刀寒光一闪，兰花上，溅满殷红的鲜血……刽子手剖开她的腹部，把婴儿取出，剁成碎片、肉酱、血浆和着泥浆。他们将伍若兰的首级吊在一个架子上面，写上“共匪首领朱德之妻肖贵莲”，沿江示众。肖贵莲是伍若兰的化名。这一天，是1929年2月12日，风云黯淡，赣江失色。

    因伍若兰是湖南人，敌人厚颜无耻地在湖南《民国日报》上，发表了两篇欣赏人头的文章，妄图震慑人心。杨开慧看到报纸后，满怀悲愤，写了一篇《悲感》，义愤填膺，痛斥反动派残害共产党人的罪行。

    一朵兰花被敌人摧残了，这是朱德一生的遗憾和隐痛。英勇的伍若兰，死于对理想信念的坚定，死于一种超乎生命之上的崇高信仰和忠贞爱情。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在《伟大的道路》中评价：“伍若兰是一个坚忍不拔的农民组织者，是一个又会搞宣传，又会打仗，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的难得女子。”康克清在晚年曾经回忆：“伍若兰的牺牲给我的震动很大，因为她是我参加红军后牺牲的第一个女同志，又是我们妇女组的骨干，……有许多优秀的好品德。”“伍若兰给我留下至今难忘的印象。她身材稍高，显得精悍，皮肤棕色带红，齐耳短发全藏在军帽里。从远处看，人们常常误把她当作男的。”

    1965年，朱德重上井冈山，来到兰花坪，寻找他和伍若兰留下的足迹。朱德手柱拐杖，到处寻找兰花。经过一片茂密的林子时，飘来一阵阵幽香。他激动地说：“是这里，就是这里！”兰花无风自吹香，他蹲下身，采了几瓣开着小白花的九节兰，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赞叹道：“清香扑鼻啊！”他随即吟诵：“井冈山上产幽兰，乔木林中共草蟠；漫道林深知遇少，寻芳万里几回看。”

    朱德毕生酷爱兰花，还把伍若兰为他做的一双布鞋珍藏着，一直舍不得穿。他写了很多赞美兰花的诗，包含着对伍若兰深切的怀念。巾帼碧血洒大地，化作幽兰吐芬芳。朱德和伍若兰的爱情，成为新中国领袖中的佳话，感人至深。2013年7月，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了湖南作家朱文科的长篇历史小说《血色幽兰》，再现了朱德总司令和双枪女杰伍若兰这段荡气回肠的生死恋情。2019年7月，《血色幽兰》已经改编为电影《双枪女杰伍若兰》。同时，改编为三十集电视剧《巾帼英豪伍若兰》，2019年5月顺利通过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