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选自《习仲勋革命生涯》
习仲勋1943年来绥德担任地委书记的时候,我正在绥德分区“文协”工作。
1943年5月,按照党中央的部署,绥德开展“抢救失足者”运动,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竟成了被抢救的“失足者”中间的一个。
5月的一天,新来的地委宣传部长(原来的副部长邹文宣已经调回延安)找我谈话,出示一份中央文件,叫我交代历史上的政治问题。我听了感到突然,立即表示,我历史上没有政治问题。他严肃地说:“你有问题,肯定有问题。你好好学习这份文件,写出坦白交代材料。为了给你集中时间,停止工作,不准你找任何人交谈,暂时住到地委院里为你准备的一间小屋。”就这样,我被隔离起来,写反省材料。
我最了解自己,我的历史是清白的,我参加革命是真诚的,虽然今天遭到怀疑,一定能够真相大白,还我清白。我多么盼望有人代表组织听我申诉,具体弄清我的问题所在。可惜我一再请求宣传部长和我谈谈,都受到严厉的训斥,只有一个答案:“你必须老实交代政治问题。”
我详尽地写我的历史经历,凡是我经历过的事和人都写上了。宣传部长看了我的反省材料,说:“根本不行,没有交代政治问题。”我再从头写我的历史,交上去,他还是说:“根本不行。”
写了交上去,不行,再写再交,还是不行。如此多次,毫无结果,精神压力一天比一天沉重。二十余天过去了。
我忍耐不下去了,想方设法通过习仲勋的秘书传递我想找习仲勋谈话的信息。不几天,秘书领我去见习仲勋。我讲了接受审查后无法解脱的困境。习仲勋说:“你写的历史经历,我看了。一个人过去的历史事实,总是可以搞清楚的。你有政治问题,一定要老实交代。你没有政治问题,切不可乱说。”
习仲勋的话不多,我听了感到心里豁亮。
正在其时,我听说王震率部队路过绥德。我曾在王震直接领导下工作两三年,但当时我正处在被审查中,是没有办法直接去找王震的。我只得请求习仲勋,允许我和王震见上一面。那一天晚上9点,秘书领我到绥德专署王震下榻的房间。王震忙了一天已经躺下,他叫我坐在床沿上。我向王震问好,讲了我眼前的处境。他说:“我听说了。一个共产党员,任何时候都要对党无限忠诚。对待党的审查,要老实交代。没有的事,不要乱说。”王震和仲勋同志都是我心目中十分钦佩的领导者,他们的嘱咐,我都铭记在心。
7月,绥德分区的“抢救失足者”运动进入高潮。我在隔离室里听到这一重要信息,主观地认为组织上对我的审查该有个眉目了。同事,也意识到,一时无法查清我的问题,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遭遇。
为了表示我襟怀坦白,积极主动地参加运动,我向大会秘书处请求给我一份工作。秘书处同志请示大会领导之后,给了我一份独特的工作:大会期间,每天出版一期对开大小油光纸的大会简报,摆放在大会主席台左侧。由我编辑、誊写、张贴、归档。会前两天,秘书处给我送来10张对开油光纸,分红、黄、绿3色,供10天出报之用。我乐于承担这个任务,认为也算是为运动出一份力,内心深处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按期出完10张简报?会不会碰上意外?大会期间,每次写出一期,我总数一遍手头的油光纸还剩下几张,一直到出完最后一期。这10天,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10天大会开得严肃、紧张、激烈,规模之大,与会人数之多,在绥德是少有的。主席台上,设置大会主席、秘书长的座席,在台前特设坦白交代者的条桌。随着大会执行主席根据群众检举叫到的名字,上台坦白交代、或者上台表态,台下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不断。对于有的被叫到台上,证据确凿,却拒不交代的顽固分子,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大会执行主席宣布逮捕,由法警当场拘捕。我总觉得,我是个清白的人,会场上对失足者的紧急抢救,我不在其内。同时,组织上明白提出我有失足者的嫌疑,有的同志逼着我坦白,值此大会,会不会逼着我上台表态?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看着大会上的一切,时刻让复杂的心情折磨着,到了大会的第六天,正是习仲勋担任大会执行主席。大会中间,宣布一个坦白交代者可以下台之后,坐在会场中的民众剧社副社长王瑞荣站起来,高声要求:“殷参应该上台表示态度!”会场中沉默一下,只听见仲勋同志宣布下一个上台坦白的人,会议照常进行。我听到王瑞荣的提议,立即做好上台的思想准备,只要仲勋同志一叫我的名字,随着群众的口号声,我就得上台去。当然,我只能说我没有问题,至于后果,那就无法顾及了。如今,经过仲勋同志一挡,按照原来顺序叫别人上台,我就避免了一次大难。大会休息时间,我看见王瑞荣赶到台上找担任大会秘书长的宣传部长,又找仲勋同志,他们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当天大会和以后的几天大会,再没有出现叫我上台表态的临时动议。
没有料到的是,大会之后5天的一个晚上,地委副书记叫我去谈话,在座有三四个同志作记录。开头的气氛良好,问我1937年抗战开始以来,我在国民党统治区活动的情况,尽量让我讲得详细些。我也正想借用让我提供情况的机会,说明我的历史上确实没有问题。从晚上8点谈到午夜12点,副书记让大家休息几分钟。再谈时,副书记说:“听你讲的历史,什么问题也没有。根据掌握的材料,你有问题就是没有讲。”他说:“等你坦白已经很久了。今晚给你最后的机会。再不坦白,只好等天亮送你去保安处,到那里坦白去。”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讲了全部真实情况,到哪里都只能这样讲。”又说:“不知道组织上掌握我的什么材料,早晚会证明它只能是假的。我不能说假的。”副书记说:“只要你坦白,说什么都可以。”我说:“要坦白,我只能说假的。”从此,我开始假坦白。当时我作了一个说明:为了避免混淆,我公开承认何时何地有政治问题。交这份假坦白的材料时,我给组织上同时交一份真实情况材料以存档。以后,凡是交一份假坦白材料,都同时有一份真实情况材料存档。判定我的历史结论,只能以存档的真实情况材料为准。第二天,我成了坦白从宽的失足者,走出隔离室,恢复了行动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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