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送同学参军时的合影(前排右一为彭云)
前些年,当《红岩》热又一次席卷而来时,已“知天命”的我又一次瞻仰了“红岩史迹纪念展”。不过不是在少年时经常去的重庆烈士墓,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历史博物馆。在众多珍贵文物中,我寻觅到那份从未在记忆里消失过的江姐的遗书。我伫立在它的面前,视线仿佛凝固在存放这份遗书的玻璃匣子里边。
这是江姐在1949年8月27日从监狱里写给她的亲戚谭竹安先生的一封信,两个月后江姐就壮烈牺牲,而那时五星红旗已经在大半个中国高高飘扬。江姐的遗体被敌人投进了镪水池,致使她尸骨无存。这封信就成了江姐留给亲人的绝笔。
从1949年至今,时光走过了半个世纪;从重庆渣滓洞、白公馆到北京天安门,共和国已几经天翻地覆。然而无论遭逢什么艰难险阻、曲折坎坷,我的耳畔总是回荡着江姐在绝境中从不绝望的声音:“……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可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早在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重庆日报就曾以整版篇幅,详尽报道了江竹筠烈士的感人事迹。记得我的班主任老师竟然不惜捐出一节她一向很看重的算术课,为我们朗诵完这篇长文。讲台上下,师生哭成一片。
与此同时,重庆话剧院也排演了话剧《江姐》。首场演出,观众席里便泣不成声。其中哭得最伤心的是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彭云,即江姐在信里提到的“云儿”。那天晚上,他的养母——谭竹安先生的姐姐谭正伦妈妈才第一次告诉他,台上那位英勇不屈的江姐便是他的亲生母亲。我相信自那以后,不仅是彭云,还有我,还有数以亿万计的世界上正直而善良的人们,都记住了这位巾帼英雄的名字。
1959年秋天,我幸运地考进了重庆市一所重点中学。报到那天,我从我们班的花名册上,惊讶地发现了彭云的名字。从此我们不仅同窗共读了六个寒暑,还成为并肩工作的同事:初中时他任团支书,我任中队长;高中时我任班长,他仍然任团支书。那时我们全班都住校,同学之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中学时代的彭云从外表上看,除了脑袋特别大——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江姐的战友们都戏称他为“小老虎”——和戴着一副“缺腿”的眼镜(掉了一根眼镜腿,他一直用棉线代替套在耳朵上)以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然而我们这个班却因为有了他而与众不同。不仅学校对我们倍加关爱,为我们选派优秀教师,创造尽可能好的学习条件,而且市里对我们也另眼相看,有什么重要活动常会邀请我们参加。只要彭云在公众场合亮相,必然会造成轰动效应。
有一次,我们在曾囚禁革命志士的监狱渣滓洞——那是我们每年至少要去两次的地方,一次是清明节,一次是烈士遇难日——举行纪念活动。一不小心“暴露”了彭云的身份,“牢房”楼上楼下顿时挤得水泄不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班一位男同学赶紧换上彭云的衣服,戴上他的眼镜,和他调了个“包”。另外几个比他高大的男同学则架着他往外“突围”,好不容易才“越狱”成功,摆脱“追兵”。
我们班最出名也是最繁忙的时候,要数小说《红岩》出版发行之际。在那以前我们有幸先睹为快,不过小说原先的名字叫《禁锢的世界》,正式出版时才改为《红岩》。从此《红岩》不仅风行全国,而且漂洋过海。小说又一次将“江姐热”推至高潮。来自全国乃至其他国家的信件雪片般飞来,平均每天都有好几十封,多的时候有一两百封。这些信件洋溢着对革命先烈的崇高敬意,也充满着对烈士后代的深切关怀。彭云总是与我们一道分享这一份份浓情厚谊。我们的心被温暖,被融化,有时难免因激动而有些忘乎所以。然而彭云却从不声张,从不骄傲,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低调。我曾经纳闷,小小年纪的他为何能够如此冷静。直到有一天,他请我们去他家,给我们看了江姐的遗书后,我才真正明白。
那是我第一次读到江姐这封信。信是用竹签子蘸着用烧焦的棉花和水调制成的“墨水”,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毛边纸上的。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纸有些发黄,字也有些褪色,但是江姐那苍劲有力的笔锋,那对时局入木三分的分析,那对理想和信仰毫不动摇的忠诚,那对儿子和亲人难以割舍的深情,都融入其中,让人铭心刻骨。更何况,那时的江姐正身陷铁牢,饱受酷刑,而且生死未卜!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这么贴近地读到一封烈士的家书。我为这封信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和透射出的理想之光所深深震撼,同时也明白了彭云的谦虚和自律来自何处。从此,我们教室的墙上挂上了江姐语录:“孩子们决不可娇养,粗服淡饭足矣。”“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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