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战争。日军方面,有称雄亚洲的海军舰船巨炮,对着中国守军轮番轰击;登陆日军前有装甲车开路,后有大炮做火力支援;空中的飞机更是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狂轰。而中国守军的装备落后得可怜,重武器、防空武器几乎没有。战斗进程中,后方支援的几门迫击炮都被视作宝贝。唯一能与日军比较的,仅仅是人数。十九路军和第5军几乎是靠血肉之躯,扛住了日军一个月的疯狂进攻。
白川义则带来的日本援军,把这最后一点点薄弱的平衡也打破了。日本陆军第11师团和第14师团在上海登陆。此时,白川手中握有7万重兵、两个海军舰队数十艘军舰、飞机300余架。
十九路军和第5军,总兵力只有4万余人。经过了一个月的鏖战,兵力损失已近三分之一,武器损耗极大。然而,他们的防线却绵延50余公里,正面防守已经难以支撑。左侧后的浏河一线约20公里的沿江防线,仅有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一个连驻守。如果浏河一线失守,正面防线的中国守军,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态势。蒋光鼐深知个中凶险,但手中无兵可派,他只能一次次地向国民政府军政部急电求援。蒋介石发回仅仅是“固守”、“加强戒备”等空洞的命令,援兵迟迟不见。
3月1日,掌握绝对优势的日军,发起了不分主攻方向的全线攻击,意欲毕其功于一役,击溃中国守军。
鏖战一天,日军付出惨重损失,却并没能在正面防线占什么便宜。但中国守军的软肋还是被找到了——当日傍晚,浏河失守。
浏河告急,蒋光鼐再次急电军政部求援,还是石沉大海。
腹背受敌的十九路军,被迫撤退至黄渡、方泰、嘉定、太仓的第二道防线。这是一次主动的、有计划的撤退。正如斯诺在报道中写的:“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次撤退并不是溃败……外国军事观察家都称赞蔡将军指挥这一有秩序的战略撤退很有才能,在战术上也很正确……撤退进行得这样安静,掩护得这样巧妙,闸北的日本海军到天亮才发现,他们整夜炮轰的已是空的战壕和工事。”
翁照垣旅是最后一个撤出防线的。从回忆录中可以看出,接到撤退命令时,翁照垣已经决意违抗命令。
当时的战场态势,翁照垣旅基本已被日军合围,撤退只能向西,要突破日军两道防线,势必代价惨烈。翁照垣和所属两个团的团长一合计,与其在撤退路上牺牲殆尽,不如寸土不让,与敌人拼个玉石俱焚。
翁照垣的文稿中,几次流露过“上海的战事也许最终会失败”的想法。这是一个中国军人的无奈叹息,但紧随其后的句子往往是“失败是将来成功的出发点。” 败局已定犹拼死力战,翁照垣准备以决绝死战的姿态,捍卫军人的荣誉。
就在翁照垣抱定玉碎决心、死守吴淞时,一个叫吴迈的律师来到了旅部。吴迈自称是王屏南的好友,受上海市民公举而来。上海市民已知十九路军准备转移,而翁照垣旅执意不撤。吴迈就是来劝翁照垣暂保实力,撤离吴淞的。
吴迈的好意,翁照垣当即谢绝。没想到,吴迈竟然声泪俱下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小小的指挥部中,一时无比悲壮。
见此情景,旅参谋长丘国珍给出了另一种撤退的方式:以进为退。全旅向嘉定方向撤退,途中经过庙行、杨行,皆是此前战事最激烈的地方,日军会有重兵防守。我军若击溃敌人,则乘胜转移嘉定。若战败,则以身殉国。
这个提议被翁照垣采纳。是夜,翁照垣率队兵分两路,向杨行、庙行出击。行至半途,西北浏河方向忽然枪声大震,官兵皆传是我军夜袭浏河日军,当即军心大振,两路纵队加速前进。
没想到,右路纵队穿过杨行竟然未遇敌军。接着,左路纵队也安全通过了庙行。大队人马一路来到了嘉定城郊。本来想与日军决一死战,却未遇一个敌人。翁照垣感到非常纳闷。
直到第二天,谜底才揭开。原来,该旅第四团撤退时,在吴淞桥留了一个排殿后。这个排撤退时迷了路,竟然走到浏河方向。走了几个小时,他们看见远处有灯光,本以为是追上了大队人马,可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日军在做饭。
排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全排冲过去就开打。枪声一响,才发现捅了马蜂窝。那里是浏河日军指挥部所在地,四下里日军众多,枪炮声响成一片。黑暗中日军也不分敌我,以为是中国大军发动了突然袭击。庙行、杨行一带的日军也迅速驰援,结果却给翁照垣旅让出了路。那个误打误撞的警戒排,居然在混乱之中又误打误撞地冲了出来,仅伤亡士兵四名,失踪一人,其余全部安全撤到了嘉定。
3月2日,十九路军全部撤退到第二防线。他们通电全国:
……我军抵抗暴日,苦战月余,以敌军械之犀利,运输之敏捷,赖我民众援助,士兵忠勇,肉搏奋战,伤亡枕籍,犹能屡挫敌锋。日寇猝增两师,而我以后援不继。自2月11日起,我军日有重大伤亡,以致力于正面防线,而日寇以数师之众,自浏河方面登陆,我无兵增援,侧面后方,均受危险,不得已于3月1日夜将全军撤退至第二道防线,从事抵御。本军决本弹尽卒尽之旨,不与暴日共戴一天……
然而,十九路军再没有与日军决战的机会了。
未实施的“救国计划”
3月3日,国联在日内瓦召开大会,要求中日双方停止战争。
日本发动“一二八”事变,只是为转移国际社会对“九一八”的关注。在上海有着重大经济利益的美、英等列强已经几次调停,现在国联既已出面,日本的目的已基本达到。所以,日本赶在国联大会前夕,发表了停战声明。
日本很清楚,他们为达到这个目的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据日方资料统计,日本陆军战死620人,负伤1622人;海军战死149人,负伤700人。淞沪战事的规模和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了日军的预料。他们遇到了中国军队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日军虽然占领了中国军队的第一道防线,却已是强弩之末了。一个并非嫡系的十九路军就让他们焦头烂额,国民政府还有上百万的中央军未动。战端再扩大,日本没有取胜把握。
殊不知,国民政府压根儿就没打算动用自己的嫡系部队。当时他们的200余万精锐部队,都在“剿共”的内战战场上。蒋介石的方针是:“沪战在外交上应视为局部问题,不能扩大;在军事上‘剿赤’部队不能调用。”
日本宣布停战,国民政府正求之不得。双方马上在国联的组织下开始谈判。
没想到,谈到一半,竟发生了震惊世界的虹口公园炸弹案件。
4月29日是日本的“天长节”(天皇生日),日军在上海占领区的虹口公园举办所谓的“中日淞沪战争胜利祝捷大会”,庆祝他们侵沪的“战功”,日本驻上海的军政要人悉数到齐。正在兴高采烈、耀武扬威时,19岁的朝鲜志士尹凤吉把两颗特制的水壶和饭盒炸弹扔上了主席台。天崩地裂的爆炸过后,日本军政要人死伤遍地。
策划这起爆炸案的是有“民国第一暗杀王”之称的王亚樵。这一炸,侵沪日军总指挥白川义则一命呜呼;植田谦吉左脚被炸断截肢;野村吉三郎左眼被炸瞎。三任侵沪日军首领一死两伤。此外,侵沪日军陆战队司令当场丧生,日本驻沪总领事重光葵被炸断一条腿……
这次爆炸暗杀的影响,足以改变历史的走向。出人意料的是,不可一世的日军,竟然对这一事件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日本当局训令谈判代表重光葵:“停战会不以炸案而停顿。”由此也足见日本急欲结束上海战事的真实心态。
5月5日,在上海宏恩医院重光葵的病床前,中日代表在《淞沪停战协定》上签了字。“一二八”事变宣告结束。
对这次战事和《淞沪停战协定》,各方评价不一。有人认为,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历次战争,未有如此大捷。《停战协定》未损失任何主权,是鸦片战争以来我国对外交涉订约最有面子的一次。也有人认为,《淞沪停战协定》是一个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国民政府对日妥协退让,承认了日本在上海及其周边的驻军权,而中国军队却不能在上海周围驻扎设防。随着这份协议的签署,日本成功达到了转移国际视线的目的,一手炮制出伪满洲国。
作为在淞沪战场上流过血的军人,翁照垣对《淞沪停战协定》感到悲愤寒心。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未能将日寇逐出国门而撤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一二八”事变之后,翁照垣部驻扎在苏州。他在回忆录中隐讳地写道,这期间他曾向老上级陈铭枢提出过一个“革命救国的计划”,并郑重地要求陈铭枢不要对第三个人讲。起初,陈铭枢对他的“计划”表示同意,并约定两天后实施。可过了一天,陈铭枢给翁照垣打电话,让他一个人再来一趟南京。到南京后,陈铭枢对翁照垣说,此事关系重大,他跟蔡廷锴等人商量了一下,他们都认为不妥。这个“革命救国的计划”就此作罢。此事被翁照垣引为终身憾事。
文稿中,翁照垣特意在这个“革命救国的计划”后面标注“计划略”,显得非常神秘。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计划呢?李韧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托远在比利时的波琳请教了她的父亲——翁照垣的三子翁天生。
谜底揭开,这竟然是一次堪比“西安事变”的政变。
翁照垣向陈铭枢提出,十九路军突袭南京,发动军事政变,劫持蒋介石,组织新政府,抗战到底。其时,十九路军驻扎在苏州,与南京近在咫尺。翁照垣提出的这次军事政变并非没有机会。对此,翁照垣非常沮丧,并在文稿中评价陈铭枢做事不够果断。
虽然这个隐秘的“革命救国计划”最终流产,但“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的种种境遇,已经让十九路军的将士们对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寒了心。
淞沪战事结束之后,十九路军被撤出上海,调往福建“剿共”。1933年11月,十九路军发动“福建事变”,宣布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建立反蒋抗日政权。后来,在蒋介石的分化瓦解和优势兵力攻击下,福建事变终告失败。十九路军番号被取消,军队被蒋介石收编分解。这支英勇的抗日军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一个悲壮的背影。
在淞沪抗战中吃了没有制空权大亏的翁照垣,则赴南洋为发展民族航空事业筹款。后来,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翁照垣再一次回到抗日前线,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军人,保家卫国的诺言。(照片由李韧之提供 实习生杨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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