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是晚上8点进攻,5连打头阵,然后 4连接应,再后边是6连。5连是加强连,一百五六十人,营长带队。我们冲上去就剩十几个人,连长、排长都牺牲了。我本来是要跟营长下去的,但是后来上来的4连的步行机员也都牺牲了。我就留下来。4连也没上来几个人,打到第二天天黑时,又剩十几个人了。
6连没上来啊!我们晚上先打退了两次进攻。敌人叫红烟炮,就是先打一发,落地冒红烟,然后根据这个烟再打。晚上亮得跟白天一样,满天都是“天灯”,就是照明弹。敌人的炮打得像下雨,我们后来枪都不能用了。为什么?地上的土被炸起来,呛的。用布包着枪都不行,就扔手榴弹。
我们最后退到碉堡里。除了伤员,就几个人能打枪。我没怎么受伤,因为他们拦着我,让我呼叫炮火。
我说往哪打,炮兵就往哪打。炮弹就打在我们附近,敌人不能过来。但是到第三次,我看不见咱们的炮了呀!敌人就在我们碉堡外边10米的地方,围着我们打,用机枪封锁我们的射击口。
我就向步话机喊,向我的碉堡顶开炮!我们不撤了,也撤不下去了,就战死在这吧。那时候没想别的,就是让炮弹向我们开炮,把敌人也炸死。
但是,我还是没看到炮弹。敌人第四次进攻时,堵着碉堡口拿火箭筒打我们。那时候耳朵都震聋了,就见火箭弹打进来一闪光,一下就把我打晕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血从头顶流下来把眼皮都粘住了,还有腿、后背都受了伤。
那个拦着我不让我出碉堡的战士,头被打碎了,胸口也喷血。我使劲起来,敌人又扔了一个毒气弹,好像是蓝光、灰烟。我们被呛得不行了,在碉堡里还呆了有20多分钟,就想往外冲,大概是刚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英雄的名字出现在战俘名单上
在志愿军主阵地和部队出发阵地之间有上千米空旷地。战斗开始后,敌人的炮火就彻底覆盖了这条必经之路,支援部队伤亡惨重。
当时团部与蒋庆泉直接联系的是步行机员陆洪坤。他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说,67师不仅使用了自己的全部炮火,还借用了其他部队的火炮和炮弹,“后来军首长让把喀秋莎也开上去了!”
陆洪坤在步话机中听见蒋庆泉不断报告敌人的位置:200米、100米、50米、20米,“他说,直接向我的碉堡顶开炮。我问他,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他说,别管了,快开炮吧!”
但这时,志愿军方面已经没有炮弹了。
后来的两个多小时里,炮兵断断续续向北山阵地支援。陆洪坤听见蒋庆泉说敌人把炸药吊到了碉堡门口,“炸我了!炸到我了!”还听见他高喊:“共产党万岁!”??一直到步话机中完全沉寂下来。
惨烈的第三次石岘洞北山反击战一直持续到4月18日晚,小小的北山饱浸鲜血。前三次石岘洞北山反击战中,几经补充的201团5连前后有200多人阵亡,包括3名连长、1名政委,12名正、副排长。
7月,67师以14个步兵连、30个炮兵连、16辆坦克再次进攻石岘洞北山。经过几乎一周时间的反复争夺,终于彻底控制了石岘洞北山,使其在停战协议签订时划归中朝一方。
洪炉就是在第四次进攻时登上石岘洞北山的。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说,战士们在挖工事时根本没法下铁锹,因为沙土下就是敌我两军阵亡者的尸体,层层叠叠。
虽然后来一直没有发现蒋庆泉的遗体,但是他呼叫炮火与敌同归于尽的事迹却在步行机员中广为传播。洪炉根据对陆洪坤和另一位步行机员谷德泰的采访,写出了《顽强的声音---记步行机员蒋庆泉》,政工机关也准备为他报功,并向军内外宣传他的英雄壮举。
然而,就在5月,政治部传来消息:在联合国军交换的战俘人员名单中,有蒋庆泉的名字。
从战俘营回家
我突然感到头和身上都很痛,特别是后脑勺蹭着痛,昏昏沉沉地感觉有人倒拖着我的腿。我哼了一声,不拖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还笑,但是听不明白说什么。我眼皮都肿了,睁开一条缝,脑子嗡的一下:哎呀,我没死,还活着,被抓了俘虏!我心里难受啊,眼泪就流下来了,身上却没劲动。
4个敌人把我从山上架下来,我看到还有碉堡里一起战斗的人也被俘了。敌人用卡车把我拉走。我躺在车厢里,上边架的就是美国人的尸体,血滴在我下巴上、脖子上,都凝成血块了,我也没劲抹一下。
那天晚上敌人第一次审问我,问我去哪?我说我要回家!
我先被拉到汉城的医院,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后来转到釜山战俘营。刚到战俘营时,战友们不相信我,把我衣服都扒光了检查。结果看见我有俩肚脐---另一个是刺刀扎的。后来又转移到济州第八战俘营,我所属的那个队都是要回大陆的,曾经在战俘营里升五星红旗。为了升旗,牺牲了很多同志。这都是我去了以后知道的。
我们还偷偷组织学习。我写字好,发给我一根铅笔,是战友们用药品和敌人私下换的。敌人来搜查我就把铅笔藏到肛门里。咱们在战俘营有组织,领导我们和敌人斗争,我都是参加过的。
送我们回来那天,板门店搭了一个很大的门。我把战俘上衣脱了,使劲扔在地上。裤子没敢脱,因为敌人不给发内衣。我就这样光着膀子走过去了。
走过去,就抱着哭,那真是鬼哭狼嚎啊!180师那个团参谋长是先回来的,他给我们讲话,说祖国欢迎你们回来!我记得特别清:给我们发慰问品,有一盒“大中华”,抽到这个烟,我们就是回家了。
被俘的阴影笼罩一生
按照当时的规定,被俘人员不得进行宣传。洪炉写好的通讯也没能发表。后来担任23军军长的黄浩在回忆石岘洞北山战斗时特别提到,虽然于树昌“与蒋庆泉事迹相同,被宣扬出去,而最早被发现的英雄蒋庆泉,却被埋没了,连他的名字都被忘了!我为此深深感到遗憾。当年的战斗中,有多少这样的无名英雄”。
洪炉和战友后来以于树昌为主人公写了一篇稿子,其中大部分文字直接取自《顽强的声音》。这篇文章由《志愿军一日》主编刘亮、申述将标题改成《向我开炮!》
《向我开炮!》被《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还被编入语文课本。几年后,总政文化部编剧毛烽在改编巴金小说《团圆》时遇到一个问题:原作以女主角王芳父女团圆的故事为主,哥哥王成是个过场人物,只有几行文字,并没写他牺牲的事迹。
毛烽和导演武兆堤商量后,用“向我开炮”和杨根思的情节重新塑造了一个王成,从而突出“英雄儿女”的主题。
蒋庆泉并不知道这些。6000多名志愿军归国战俘回到国内后就被送到辽宁昌图的归来人员管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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