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长石》一文发表之后,一些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应该多写写这样的文化老人。这使我想起我的老战友、曾长期在部队做编辑工作的侯井天同志。《记长石》一文中也提到了他。他因为倾力搜集、注解聂绀弩旧体诗而在文坛内外广为人知,广受尊敬。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绝非偶然。
朋友们都知道他在政治上屡经坎坷。在一般人身上,那是难以承受之重。他为争取恢复本来面目,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信,跑了多少次组织部门和当事人之家,熬过了多少申诉的岁月和不眠之夜。若非出于对党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如此执著、如此百折不挠的。落实政策后,给了他一个副局级待遇,他来信:天上掉下来馅饼!顺心事,不顺心事,都这么幽默——井天式幽默、辛酸、欣慰,都在里面了。
有一次,也是在我家里,他用一种黑色幽默,说起文革期间他在哈尔滨师范学院挨斗的一个场面。造反派把他揪上台,喝令他跪对台下的群众。他却转过头去跪下,屁股对着台下。全场哗然。造反派骂他不老实,他回答说:主席台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哩,我这是向毛主席请罪。造反派明知这是对他们的蔑视和调侃,但也无可奈何。如同人们说聂绀弩在逆境中多少有几分阿Q精神,看来井天也是有的。
他自己屡经坎坷,但总是为他人着想。文革初期,他从哈尔滨师院来到北京解放军报社。先到我家,说要见见过去的老领导、军报文化处处长章文龙。其时章已被当作走资派抛了出来,正挨批斗。罪名之一便是“招降纳叛”,任用屡被开除党籍的井天。他一听,留他吃饭都不肯吃便急忙走了,要到阜成门内他叔叔家去住,可见他当时的恶劣心情。我想他除了自己避嫌之外,是怕当时的当权派找茬,加重章文龙的罪名,也是为了不让我为难,政治上不给我找麻烦,添什么瓜葛。
他的天真性格,到老不改,以至于在朋友之间,在我的子女中间被视为老天真。我的子女都喜欢这位天真长者,喜欢跟他逗乐。有一次,他为搜集注解聂绀弩诗来京,住在我家。那天,我女儿下班回家,进门背起双手,冲他扮了个鬼脸:“侯伯伯,送你一样东西,猜猜是啥?”他猜来猜去都没猜着。女儿转过手来双手一摊:糖果!他眯缝起独眼,嘿嘿笑着,一如小孩子接过去就吃。还有一次,我女儿得知他第一次结婚是由父母包办的,问他:“侯伯伯,你那时结婚多大岁数?”他很坦白:“14岁。”“哎哟喂,那么早就结婚呀!”“俺们农村,还有比俺早结婚的哩!”“那你还是晚婚模范呀!”女儿说话无忌,他也毫不生气。不仅别人开他的玩笑他不生气,他也自我调侃。他只有一只好眼,另一只是假眼。他便依“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我还保存着他赠我的一幅墨迹,就用此号落款。他天性率真,矜持这类毛病,他是绝对没有的。
他不惜耗费财力精力,搜集聂绀弩轶诗,了解聂诗本事,求助行家注解,自掏路费,为出版一个详尽的聂诗注本而四面八方,穷尽隐晦,行人之所难行,成人之所不能。这种精神已有不少朋友著文盛赞。为了让读者了解聂诗的背景,诗中涉及的134个当代人物,他都作了小传。除少数几个名人外,绝大多数都是他或寻访,或函询,辗转追踪,经年累月辛辛苦苦调查所得。他在聂诗注本附录中举了7个寻人的例子,其中仅包于轨其人,他就两次来京寻访,十余次辗转函询,历时近两年半,才得悉其生平及其与聂翁的关系。有些评论文章说他是用墨子精神破解聂诗之谜,并非过誉。
在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本正式出版之前,他自费印刷的7个印本,都一一赠送我和周围的一些老友。所费自不必说。我知道他收入并不多,肯定捉襟见肘。有一次便回信坦言: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告诉我书价,我替你收。有托我向他索书者,也提醒别忘了寄他书款。他虽然承认是在充胖子,接受了我的建议,可慷慨赠送者仍不在少数。聂诗全编侯注本正式出版之后,他告诉我:要将所得稿费的相当大一部份分送给聂的后人及为注解、评介聂诗付出过大量精力的朋友。我虽觉不必,且人家未必肯接受,但我了解他为人一向如此,说也没用,便未劝阻。不出我所料,一天,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朋友姚锡佩同志打电话给我,说井天寄给她几千元他注解的聂诗全编稿费,她觉得井天为搜注聂诗倾囊倾力呕心沥血付出太多,稿费应自己全部留用,便把赠款寄了回去,井天又一次寄给了她。此时井天已经去世,她打算再寄回给他的家人,向我打听他家人的名字。我劝她别寄回了,说他肯定已交代家人,家人还会再寄给她,徒劳往返。但从这件事上,也可看出他为人之心诚、心细。
他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疏放之人。来我家住,往往不洗脚就上床睡觉;在总政《解放军战士》杂志工作时上公交车,把月票夹子亮给售票员看。售票员一瞧,扑哧笑了,原来他亮给人看的是和月票夹在一起的爱人照片。这样的笑话,他闹过多次。
如此大大咧咧,你很难想象他会那么细心。从上世纪50年代起,我和他的几个好友写给他的信,他都保存着,晚年寄回我们。可能因为罹不治之症,自觉不久于人世,寄回来作纪念吧!这样的有心有情人,天下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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