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奶奶的旱烟袋杆足有一尺多长,上面镶着翠玉的烟嘴儿和铜的烟锅,姑奶奶成天不离手地握着。那烟杆被磨的亮如包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姑奶奶每逢清明时节就从东北来京。她一进爷爷家门,就一屁股盘坐床头儿,掏出那只旱烟杆,先是在自己的小脚上磕打几下,然后将烟丝捻入烟锅,便吧嗒吧嗒地嘬了起来。我那时才七、八岁,闻着她烟草飘来的香味儿,时常凑过去和她聊上几句,好奇地盯着她裹着的小脚和她抽烟的样子。
记得有一次,和她聊到地主剥削农民,她即刻老脸一呱嗒,磕打着铜烟锅,冲着我说:“你懂个屁,咱家从未亏待过长工,到了秋收天儿,都大鱼大肉的管够吃,不然他们哪儿有力气干活昵。”
她好像从骨子里就不承认自己是剥削阶级,可在我眼里,她跟电影里的地主婆儿没啥两样。我那时不知姑奶奶叫啥名子,更不知道她来北京是为给她丈夫扫墓的。
她丈夫怎么会死在北京?为什么埋在很远的郊外?对我来讲都是个迷。我只是感觉姑奶奶很神奇,身上有着很多故事,正像她的烟袋锅一缕一缕飘浮的烟儿,缭绕着迷离。
姑奶奶离开我们多年了,也渐渐被人淡忘。然而人生常常充满各样的际遇,该遇到的总会在不经意间与你邂逅。
2019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在北京密云县高岭镇的一个朋友家小住,有一天早饭后去散步,在半城子水库边上,青山环绕,一片苍松翠柏中,簇拥着一座烈士陵园。墓园美而肃穆,圆形墓门上方刻有:王波烈士碑园,两旁各有一石柱,分别刻着:勿忘国耻,缅怀英烈。进门正面是烈士碑文。驻足碑文,知道王波是我的祖籍沈阳苏家屯人,原名叫王慕禹,顿生亲情和浓浓的敬意。再读到其妻子叫苏雪金时,心里却激动起来了。
我父亲曾给我讲过他的姑姑苏雪金的故事。莫非这苏雪金正是我爷爷的姐姐、小时候曾见过的姑奶奶?
惊奇之余即刻请来村长,又联系了密云县党史办的同志。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向我提供了王波的资料,并联系上了王波的战友、曾任中央军委直属政治部主任、开国少将吴涛的女儿吴白雪阿姨。
与吴阿姨通话后,她向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她与苏雪金生前的往事,描述着苏雪金裹着个小脚叼着大烟袋杆的一些情景……
吴白雪阿姨告诉我,1953年苏雪金携儿子曾来北京找到吴涛,请求协助办理烈属证明,那时任中央军委直属政治部主任的吴涛,亲自给密云县人民政府写了信,并委派了军委政治部的秘书办妥了此事。此后每年吴涛都给姑奶奶邮寄生活费,还亲笔填写汇款单和包裹单,由妻子耿真奶奶具体办理。后由吴白雪阿姨替父母代办并和姑奶奶交往了许多年。
那些个年代,只要是苏雪金带着儿子来京扫墓,都是先去她家,见过丈夫的老战友吴涛后,再前去密云的王波烈士陵园,每次相见,吴涛都要给苏雪金备好上等的旱烟叶。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姑奶奶和姑爷爷往日的故事之“谜”,今天偏让我在这密云小山沟不期而遇,相隔几十年的即浪漫又悲壮的历史,偏偏让我重见,欣喜之余时深感庆幸自豪。
从王波烈士碑园回到家中的那些个日子里,我经常夜不能寐,燃起一支支烟,静静思索。手中的烟雾在空中起伏飘荡,回味起姑奶奶烟袋锅曾飘出的味道,一如时空穿梭,将我带到一百多年前的时光……
1918年左右,王波当年约有七、八岁,其父是个忠厚老实、勤奋善良的农民,靠打长工生存。而我的曾祖父苏宝森,是当地有名的开明善人,重爱读书之人,家族曾在当地开设学堂私塾。曾祖父的一儿一女,也就是我爷爷苏魁斌和姑奶奶苏雪金就在学堂私塾里读书。与王波同龄且要好的他们,常领着王波到家中玩耍,曾祖父发现,王波有些与众不同,不但聪明、品性好,而且喜欢读书,常常一个人溜入书房专心阅读。曾祖父动了心思。于是,和王父商议王波就学之事,并承担全部学费,直至学业有成。王波便与姑奶奶和爷爷成为了同窗。两家也由此来往加深。姑奶奶在家中是大小姐脾气,但在王波面前却体贴温柔,而性格文雅的王波对姑奶奶更是事事谦让、百般呵护,俩人在一起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几年过去,曾祖父患上重病,临终之时,他和王父定下两个孩子的终身。姑奶奶与王波当即叩拜了曾祖父。
1931年姑奶奶苏雪金与王波完婚。结婚时,王波知道姑奶奶喜欢抽旱烟,那个年代东北女人抽烟是习俗,女人拿着个大旱烟袋很普遍,王波送给妻子一支翠玉烟嘴的烟袋杆儿做为新婚礼物,姑奶奶爱不释手。
婚后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王波为继续求学,告别新婚妻子,只身一人流亡关内。次年生下儿子。1933年王波考入了北平中国大学的讯息传来,姑奶奶喜出望外,毅然决然地弃家带着幼儿前去北平。
王波在校读书期间,很是刻苦,学业有成,并接受了很多先进思想,结识很多爱国志士。1935年他与家乡同窗的白乙化、吴涛等人一起投身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被称为“小高尔基”的他,写下了《海燕之歌》宣传鼓舞同胞、唤醒民众。1936 年他受党组织派遣,随白乙化等人前往绥远垦区一带参与组织抗日武装暴动。并送别妻子及四岁的幼子回老家。
国难当头,生离死别。此时的姑奶奶,不仅为王波放弃即将完成的学业而惋惜,更为他为救国救民,投奔战场而担忧。想起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姑奶奶痛不欲生。王波安慰着姑奶奶,为她讲民族大义,他拿起火柴给姑奶奶燃起烟锅,翠玉嘴儿烟袋扞的铜烟锅内闪着红红的火苗……
临别之际,王波、姑奶奶和儿子一家三口去了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翌日,王波便告别妻儿奔赴了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
1937年9月,王波参加了白乙化领导的垦区暴动,他们成立了抗日先锋队。队伍跨过黄河,穿过了库布齐沙漠,经陕西神木于1938年1月到达山西西北部河曲地区。在归属贺龙领导的八路军120师和王震率领的359旅中受训并参战。
1939年在肖克领导的,有"中大五子"既司令员王仲华、副司令白乙化、政治部主任朱其文、副主任吴涛、教导员王波为主要领导的、冀热察挺进军华北人民抗日联军中,王波一直冲锋在战斗的最前列。在战斗中他屡见功勋,先后曾担任过《抗日先锋》战报编辑,抗日先锋中队指导员,八路军冀察热挺进军十团三营教导员。团长白乙化牺牲后,王波就任十团政治处主任,中共平北丰滦密根据地联合县委委员,并兼桃山地区政委等。
王波是在1943年的秋天牺牲的,他死的很惨烈。据当地老乡们讲,1943年11月11日,日军一个中队窜到密云高岭镇南香峪抢粮,王波率部与敌激战,由于寡不敌众,他们边打边撤,一直从上甸子村的南天门,撤退到距十四公里外的水库边上。这时战士们都被打散,激战中王波不幸被炮弹片击中头部昏迷,当他渐渐苏醒后,没顾上满面直流的鲜血,立即将手中的机密文件和笔记本全部烧掉。正在这时,敌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被敌人捉住时,他平躺在草地上,敌人用刺刀顶着他的脖子和胸口,然后问他投不投降?这时,王波缓缓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吃力地背靠在一块山壁的岩石上,慢慢地用衣䄂抹了一下嘴角,坚定地回答"誓死不降",敌人即刻挥刀,残忍地将他的头颅砍下,鲜红滚烫的热血,溅满了整个岩石。日寇为示众,将王波的头颅挂在南天门的城楼上。
王波牺牲时,年仅三十二岁。
姑奶奶在得知自己丈夫的死讯时,没有眼泪,她用颤抖的手紧握着那支翠玉嘴儿的旱烟袋,嘴巴不停地嘬着。她一锅一锅地嘬着,磕打着一锅又一锅的烟灰。磕打出的、吐出的都是内心的痛苦……
回想起当年,她盘坐在爷爷家床头抽烟的样子,我敢断定,姑奶奶当时一定会是很坚强的。在她吧嗒烟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微微眯着的,而从那目光的神态里,你会发现,它带着一种不屈,带着一种坚毅……
如今,姑奶奶已离去了多年,剩下的就只有那支长长的翠玉嘴儿烟袋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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