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清泉同志遗像
6月20日早上,我一觉醒来,习惯性打开手机微信,方为大姐发于6时35分的一条信息“我最挚爱的老父亲今天凌晨零点32分告别我们,乘上轻舟驶向天堂了……感谢你一直以来对老人的牵挂……”立即映入眼帘,让我极其震惊,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立即把消息告诉妻儿,全家都沉浸在悲痛、缅怀之中。
这个消息对我们而言,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毕竟熊爹已是90多岁的老人了,而且近几年一直卧病在床,离开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又是万般不舍。
往事一幕幕,如放电影般在头脑里闪过。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我很荣幸在熊爹晚年和他相识、相知、相交,陪着老人走完漫漫人生路。
6月21日清晨,我躺在床上,吟成挽联一副:
立鸿鹄之志,求主义之真,投身革命七十年精悟思想理论,清风有道传四海; 存家国于脑,念人民于心,秉政湖南八九载深谋蓝图愿景,泉水无声润三湘。
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熊爹还只有70岁,我25岁。
那是1997年9月28日,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熊爹。当时在省展览馆举行了湖南省首届林业名特优新产品博览会开幕式,熊爹应邀和蔡延松、王茂林、胡彪等林业部、湖南省的领导一同参加,我作为三湘都市报记者前往报道。开幕式结束后,领导巡馆,我利用这个机会见缝插针,走到熊爹面前,和他攀谈起来,聊我们共同的家乡、共同的祖先,湖南日报摄影记者不失时机地拍下了一张合影。当时的熊爹精神状态非常好,长期沉湎丹青,让他的精气神尽显无遗。而我特别精瘦,体重不到100斤,熊爹叮嘱我要补充营养,把身体养好才能把工作干好。
熊爹在我们家乡——双峰县杏子铺镇是个传奇人物。他亲妹夫和我的老家属同一个冲里,鸡犬之声相闻,1987年其父亲过世,作为时任省长的熊爹送了花圈,父母吊唁回来后就告诉我,从此15岁的我就知道我们那里出了个省长,并牢牢记住了“熊清泉”这三个字。当时父母还告诉我,我的高祖母、曾祖母都是熊家人,分别是万福公的第19代孙女、20代孙女,而熊爹则是万福公的第23代孙。
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封疆大吏,一个是还在读初三的毛头小伙,乡情、亲情像一条天然的纽带,经过了斗转星移后,就那样神奇地交织在一起了!
1992年我以特别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湘潭大学,其时熊爹还是在任的湖南省委书记。每次路过羊牯塘北苑的阅报栏,我都会第一个选择看《湖南日报》,只要看到“熊清泉”这个名字,就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二
有了第一次接触之后,我和熊爹就有了更多的交往。我经常去他办公室或家里聊天,一起聊老家的那些故人故事。在他的深情讲述中,我知道了他在杏子铺立爱小学读书寄居姑父家,在湘乡一中、长沙市一中求学,在国立师范学院读书入党,参加工作以后先后在衡阳、湘潭、永州、郴州、长沙工作过,还为我的母校湘潭大学选址羊牯塘并多次到学校视察指导……当然,他更喜欢讲述的,是他与几代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交往,他享年105岁的老母亲的生前逸事,他和夫人吴沁沅那深情款款的爱情往事,他为孙辈天天、吴凡取名的趣事……
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我笔下的素材:
2002年11月,熊爹刚刚参加完中共十六大回来。受报社领导的委托,时任三湘都市报要闻部记者的我邀请熊爹和另外一位党代表来到三湘都市报,和报社员工一起座谈交流;
2004年8月,邓小平同志百年诞辰,作为三湘都市报编辑中心副主任、主编的我精心策划了9个整版的特刊《人民之子 百年小平》,我给熊爹发了半个版的报道;
2008年10月,刚刚履新《新闻天地》杂志社副总编辑的我,策划推出了一期《离任老同志的退休生活》,精选了毛致用、熊清泉、王克英等5位老同志,其中,熊爹的报道《沉湎丹青 笔耕不辍》又是我执笔。这组报道让杂志社第一次在集团获得了总编辑奖;
2009年4月,胡耀邦同志逝世20周年之际,我又独家采访了熊爹。作为当年湘潭地委工作时耀邦同志的部下,熊爹声情并茂地回忆起当年往事,让我获得了第一手的新闻素材,写成了《熊清泉深情讲述:耀邦同志鲜为人知的往事》一文。201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时,此文又被《百年潮》杂志转发;
2013年11月,我刚刚调任湖南日报社湘潭分社社长,就面临着毛主席诞辰120周年的报道任务。如何出新意,我反复琢磨,最终确定推出《韶山情思》专栏,采访8位出生或曾经工作在韶山的代表性人士。其中第一篇我又是采访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曾担任湘潭地委第三书记兼韶山公社书记的熊爹,1966年毛主席最后一次回韶山他全程陪同。我把这些素材挖掘出来,就有了栏目开篇之作《韶峰脚下 无尽思念——访熊清泉》……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报道,这些报道,由于大部分是独家新闻,因此发表后被全国很多媒体转发,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以致于后来都有人说我是熊爹的专职记者。但不管怎么样,熊爹对我的工作确实是给予了大力支持,我也相信我的工作他肯定是满意的。
三
作为省部级领导干部,自有组织对熊爹的一生作出评价。在我的心目中,我并没有太多地把他当作一位领导,而是更多地把他当成一位长者、一位智者、一位可以倾心交流的对话者。
熊爹解放前就读于国立师范学院史地系,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退下来后在文化领域游刃有余。不像有些领导干部,因为没有其余的爱好,退下来后就无事可做。湘籍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北京有位老部长,退休后在家老是唉声叹气。他老婆劝他外出旅游散散心,部长回答:不习惯。问:那你习惯什么?答:习惯开会。熊爹笑曰:都开了一辈子会了,最终还是习惯开会,就不晓得去搞点别的!
熊爹能活到95岁高龄(官方档案年龄,熊爹自己多次说是1926年生的),以我的观察,其实与他热爱生活、热爱学习、喜欢音乐、喜欢读报、家庭和睦、性情开朗很有关系。他很清楚,历史上,书法家、画家、音乐家大多是长寿的。他总结自己画画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养生陶冶情操。2000年,他陪黄永玉回湘西。他问黄永玉,像他这么大年纪可不可以学画?黄永玉说人到八十岁都可以学。那时熊爹已经七十多岁了。黄永玉认为书画一体,只要了解浓淡、干湿、远近六个字就可以了。那天凤凰县委书记要熊爹写几个字,黄永玉说:你不要写政治的,就写景象吧。熊爹就写了“秋爽”二字,黄永玉看了称赞:“写得好啊。”熊爹就说:“那我就拜你为师。”黄永玉连声说好。
从那以后,熊爹每天白天都要坚持作画数小时,风雨无阻,晚上就想画,思考怎么画。他作了一首打油诗:老年学画为练气,笔随心转大写意。不求形似求神似,运笔丹青手不颤。直到去世,熊爹都没有戴过眼镜,这点不得不佩服。
熊爹生前出版了《清泉书画·书画展选编》《湖南牛礼赞》两本画册,我作为编委参与了这两本书的编辑出版工作,承担了大部分文稿(包括书评、后记等)的撰写任务。
我自然清楚,熊爹晚年特别钟情于画“湘乡牛”,原因有二:一是他出生在湘乡县(今属双峰县),那是“湘乡嗯啊做牛叫”的地方,从小经常放牛,与牛感情深厚;其二,他特别佩服他的正宗老乡即晚清名臣曾国藩(人称“曾湘乡”)。在他的眼里,曾国藩是中国近代化的发起者,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是湖湘文化的典型代表人物,其治学、治家、治军思想博大精深,立德、立功、立言和用人行政之术影响深远。曾国藩的精神实际上就是典型的“湘乡牛”精神。
我在评论《牛里牛外——熊清泉和他的湖南牛系列》中写道:熊清泉只是把书法绘画作为一种力所能及的爱好,在退出“庙堂之高”后让晚年过得充实而自在。他觉得生命最怕的是空白,而不是缺憾。一座山有一座山的厚重,一片海有一片海的深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充实,“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他的一生可以如是形容。他选择书画并非仅是兴趣所致,正如湖南省美协主席朱训德所评价的:“多少年在人民事业中历练成就的抱负和责任,此时,在笔下全化作艺术的真、善、美,向大家展示了一个灿烂的生命的力度,以及一种使人为之敬重的怀抱和境界。”
四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老家的人有,外面的人也有,说熊爹对家乡没有感情,对家乡人六亲不认,连他夫人吴阿姨也曾这么说过。
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读懂了熊爹。说实话,考上大学之前,从杏子铺去湘乡棋梓桥那段路,确实是破破烂烂,人坐中巴车都快散架了。而这段路又恰好从熊爹家门口路过,以至于乡亲们颇有怨言,说杏子铺这个省长、省委书记白出了。他如果有家乡观念,打个招呼把路修一下,不是举手之劳吗?最终,那段路还是靠村民自己集资修好的。
熊爹和我聊天的时候也说过此事。可是,他受毛主席那一代革命家影响太深了,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他没有把自己仅仅当成杏子铺的书记。我深知,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的视野、他的格局、他的胸怀,早已不是涟水河畔杏子铺那条老街上的熊清泉了……
不关照家乡,不代表对家乡没有感情。或许,对家乡的感情早就牢记在脑海、深藏在心底。也或许,家乡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2008年5月18日,汶川大地震6天后,老家杏子铺镇在长沙召开在长乡友代表座谈会,熊爹和夫人到会。年过八旬的熊爹站起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达了对家乡的拳拳思念和殷殷祝福。待熊爹发言后,吴阿姨激动地站了起来,详细地回忆了他们恋爱的经过。她说,我当时看中他,主要是因为他特别勤奋,这是双峰人的共性。话还没说完,熊爹已是满脸绯红了。
2013年,双峰县委、县政府拟将县里的内部刊物《双峰名流》杂志更名为《双峰人》杂志。1月25日,我来到熊爹办公室看望他,汇报了《双峰人》改刊一事,他听了,高兴地说:“很好啊,以前的《双峰名流》杂志面太窄,太过于精。其实,无论职位高低,财富多寡,大家都是双峰人,双峰是我们共同的美丽家园。希望杂志越办越好,也希望杂志办成全体双峰人的精神家园。”随后,秘书拿来纸和笔,熊爹很专注、很用心、很虔诚地题写了《双峰人》刊名,我也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记录了这一难忘的时刻。
对家乡的后学,熊爹一样倾注了心血。2011年,我在中宣部挂职期间,曾多次回来看望他。到年底时,我告诉熊爹有机会调新疆工作,征求他的意见,他大声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以去。后来由于家庭方面的原因,最终没有去成,但是他对同乡后学的关心关怀关爱,让我铭记终身。
2018年11月,我的第一本著作《与名流面对面——曹辉新闻作品精选》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公开出版。当年7月,我提出请熊爹题写书名并作序,熊爹满口答应。由于年事已高,当时他手有些颤抖,写的字有点斜。他认真地写了两幅字,后来我从两幅里面精选写得好的字集合成书名。在序言里,熊爹写道:我因年事已高,已极少应承写序这类事情。但曹辉是我看着一路成长起来的,遂欣然答应。祝福他的新闻之路越走越宽广,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谆谆教诲,终身铭记;殷殷嘱托,化为动力。
熊爹不但关心我的成长,还一直关心我的一家。2007年8月3日,我陪同父亲、带着儿子去省委看望他,他和我父亲详细聊起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特别动感情,我们离开时还一起合影留念。
认识熊爹25年,我去看望他的次数已无法统计。但每年12月17日,我都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去给他拜寿,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带着妻儿去,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把他作为家中长辈亲人一样。2018年11月23日,在我小儿子满周岁前两天,我带着他去拜访熊爹,本想请他在我刚刚出版的、由熊爹亲笔题写书名的《与名流面对面》扉页上写一句“祝曹久恒小朋友茁壮成长”几个字,可他直接写了“曹先生 清泉”,时间也推后了一个月。毕竟岁月不饶人啊,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了。
2019年生日看望时还能望着我说几句话,2020年再看时他基本上没有睁开眼睛只能相对无言,到去年他过生日时,熊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只是象征性地维持着生命。我和方为大姐、邓秘聊着天,离开时和病榻上的熊爹合了一张影。我知道,这也许就是我们这对“忘年交”今生最后的相见。此时,我已泪眼迷离、泪花闪烁。
我一直在想,我们家和熊爹的缘分似乎是冥冥之中天注定。我母亲和他的农历生日是同一天,他离开的那一天刚好是我父亲的农历生日。我还特意提到了前些年熊爹清醒时我请他为父亲题写的“寿 祝您健康长寿 清泉”。那时候哪里会想到,10来个小时后,熊爹就驾鹤西归了!而2009年我爷爷去世时,熊爹还送了花圈,没想到他们两人享年都是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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