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集结号,把活生生的双脚雕刻
4月末的云南老山,松苍柏翠,山花烂漫,天气开始了炎热。
参加完收复老山作战纪念活动,战斗英雄安忠文,一等战功王曙光、郑守勇,参战老兵吴长军,已是汗流夹背。
回到山脚下下榻的宾馆,习惯地卸掉腿上的假肢,裸露出残缺下肢凉晒着,长袜已被汗水浸透。
王曙光坐在椅子上,郑守勇和吴长军坐在床边,安忠文站在地上,左手扶着王曙光,右手搭在郑守勇肩上。
索玉龙进来,4人微笑地打着招呼。
面对战争留下的伤残之躯,如此乐观,从容以待。
索玉龙告对我说,他推门进去,被眼前震撼的场面惊呆了。
“嚓!嚓!嚓!”
索玉龙迅速拿起手机,镜头定格了这永恒的瞬间。
照片走红,网上引起轰动。
我的战友,新华社解放军高级记者张宝印,配诗一首《英雄的骨骼》:
“血染的集结号,像刀的惊雷,把活生生的双脚雕刻。四位英雄一条腿,组成一个铁骨兵阵,迈向无腿无悔的生活。
“一条腿,是战争带来的省略,却挡不住战神的阔步。三双眼腈,望着战友弹坑的眼窝,喷放出齐射的怒火。四副肩膀,留下肩章的平坦,落满了热爱和平的千纸鹤。
“不屈的骨骼,保持着冲锋时刻!炸断了的双腿,用钢铁接骨。炸没了双眼,用刚毅擦亮眼膜。这是血与火的炼就!这是情与爱的诉说……”
这张照片不是摆拍,索玉龙也不是摄影师,不是作家,不是记者,他是一名老兵。
七十年代,那场南国自卫还击战打响。索玉龙所在部队接到准备参战的命令,他同战友们一道进行了紧张的战前准备。后来战争结束了,索玉龙所在部队没有参战,退伍离开了军营。
离开部队的索玉龙,在商场上风声水起。有了钱的索玉龙更加关心部队,积极参加国防公益活动,他担任了黑龙江省家缘扶贫救助基金会副理事长。
老山脚下,燕子的生日宴
老山脚下,中越边境天保口岸船头村。
晚上,刚刚在旅馆安顿下。索玉龙让我下楼,到附近农家乐给燕子过60岁生日。
燕子,名叫李燕。参战女兵,当年在前线部队做敌工工作,亲眼目睹和经历了那场自卫还击作战。转业在贵阳的一个区里当民委主任,退休回到昆明。
我走进农家小餐厅的时候,60岁的燕子一袭戎装,端坐中央,芳华虽逝,青春不再,风骨依然。
我见到了一位同是前来祝贺燕子生日的老兵刘丰。刘丰倍受尊重,她的父亲当年是军分区司令员,全家6口人,5人走上了战场。2个儿子前线牺牲了,父亲又把女婿送往前线,被尊为“满门忠烈”。
大家轮番向燕子敬酒,所谈及是当年战场上经历了那些忘不了的事情。这顿战场旧址前的生日聚餐,成了那场自卫还击战的追忆恳谈。
这是一碗“芭蕉花炖红烧肉”。我用筷子夹起一朵芭蕉花和一块红烧肉,浑素相间,清香可口,我慢慢咀嚼着这道菜的味道。
战争艰苦的岁月里,“猫耳洞”“掩体”“工事”里战士们,吃不上新鲜蔬菜,整日里和压缩饼干、罐头为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先把老山上盛开的芭蕉花采撷下来,放在红烧肉罐头里一起炖。接下来,这道菜成了老山前线餐桌上的一道不可缺少的美味佳肴。
在云南,餐桌上每每都有这道菜,每每都会有参战老兵,深情地介绍着这道菜的来历。想想当年艰苦的战争岁月里,能吃上一口这样的菜,不是一般的满足感,脸上毎每流露出一种溢于言表的复杂情感。
老山主峰,烈士母亲的眼泪
云雾中的老山,让人隐隐地感到一种悲壮,弹雨,硝烟,鲜血,死亡……
通往老山主峰的路上,两旁残留着战争的遗迹。
战壕·单兵掩体·猫耳洞·避弹所·机枪工事……
战后新增加了“雷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驾车的小李是当地人,是个爱心人士。每当收复老山纪念日的时候,他都义务驾车,接人上山下山,有需要的时候还帮着安排食宿。
崎岖的山路上,小李一边驾车,一边介绍当年的战场情况。
“这是我军的炮阵地”。
汽车在一道山坡前停下,小李说。
小时候,村里经常受到邻国军队的袭扰,炮弹打到他家的甘蔗地里,震坏了他家的房子。父亲带着全家住进了“猫耳洞”,我军收复老山后,一家人才搬回屋里,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来到老山主峰的时候,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的绿色方阵。
老山,对于曾经在这里战斗的热血军人,是魂牵梦萦的地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每年都有无数的老兵,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不远千里,自发自费赶来这里。缅怀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回味那用血与火书写雄壮青春誓言的流金岁月。
对于没有来过老山的人,老山成为心中渴望的圣地。
“老山第一烈士”张大权塑像前,排满了等待留影的人群。
“老山前哨”!“老山屏障”!“老山主峰”!“理解万岁”!“老山精神万岁”!
——这些响彻云宵的口号刻在一块块石碑上,吸引着人们争相合影留念。
《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望星空》!《热血颂》!《小草》!《两地书母子情》!《我爱老山兰》!《再见吧!妈妈》!
——这些歌颂老山战场的经典歌曲,被新生代戍边人一字字地雕刻在一块块巨石上。
身着草绿色军装,佩戴着“三片红”的参战老兵们,高举红旗,在这里列队。
老兵安振江,一身草绿色军装,膝盖以下打着绑腿,肩上斜挎着参战时背过的卫生员包。
老兵史鸿,腰间系着当年上战场时佩戴的子弹袋。
身着战争时期这身装束,老兵们寄托着对那场自卫还击作战的深深怀念,对青春的深情回忆和留恋,表达保家卫国的那份深切情怀。
当青春遇上战争的时候,这些参战老兵的经历,不是每个同龄人都能遇到的。
当他们的同龄人幸福地生活在后方,有的还在为金钱和富足生活奔忙的时候,而同为同龄人的他们,在前线战场上迎接着随时而来的生与死的考验。
登顶老山主峰平台, “中国——254号界碑”旁,张爱萍将军题写“老山精神万岁”纪念碑前站满了人群。
身旁的燕子对我说,当年这里摆满了敌人的尸体。
收复老山主峰作战主攻营长臧雷,向人们讲述着亲身经历的那场血与火的战斗……
老山,位于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县天保镇船头村以西,中越边境天保口岸西南5公里处的中越边界骑线点上。横亘于中越边境12号至13号界桩之间最高点,主峰海拔1422.2米。
占据老山:向北可通视中国境内纵深25公里的广大地区;向南可俯瞰越南老寨、清水以南至河江省会27公里地区;向东可封锁中国麻栗坡县至越南河江省的主要通道、口岸;向西可监视12号界桩以西至扣林山边境诸要点,扼越南西北部河江市通向中国云南省的咽喉,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1984年4月2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浴血奋战,收复老山。
臧雷讲述的时候,一位老妈妈掩不住泣不成声了。她是失去亲人的烈士母亲,她的儿子就是在收复老山战斗中牺牲的。
王曙光见状急忙上前扶慰,王曙光为老人擦去脸颊泪花的时候,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
老山之战,对长达10年之久的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具有里程碑意义。
老山,国人心中的丰碑!
老山魂,参战老兵心中的意识自觉!
老山精神,鼓舞人们努力奋进的强大动力!
麻栗坡烈士陵园,三条规矩
麻栗坡烈士陵园静悄悄的,957座冲锋路上倒下去的烈士墓碑,一层层一排排,依山而立,像一个个挺起的身躯,随时准备再次接受进攻的命令。
15.32米大理石竖起的革命烈士纪念塔高高矗立,正面毛泽东手书:“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朱德题词:“你们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
纪念塔的两侧竖立着用大理石镶成的纪念碑上,简介着烈士们的英雄事迹。
纪念塔后侧大理石碑墙,镶刻着老山自卫还击作战的概况。
陵园中央有共青团中央慰问团从中南海带来的水和土栽培的北京雪松,有济南部队带来的龙柏、撒金柏,有全国各地带来的各种花草。
英雄台安葬着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15位烈士。
我走进烈士们用血与肉铸就的碑林。
墓碑上刻着一个个陌生而鲜活的名字,他们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十八九岁的年轮上。
在索玉龙的引导下,我来到两位黑龙江籍烈士的墓碑前。 “王文,三五五四七部队五十二分队排长,黑龙江省望奎人,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一日在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中光荣牺牲,追记三等功,时年二十三岁”。
“王伟,大连陆军学校学员,中共党员,黑龙江省阿城县人,一九六三年四月出生,大专文化,一九八一年九月入伍,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八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追记三等功”。
如今,战争结束了,硝烟也己散去。他们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默默地望着北方,望着家乡。
我在这两位黑龙江人骄傲的烈士墓前,脱帽深深地躹躬默哀。
10时,祭奠烈士活动开始。
一级战斗英雄史光柱发表主旨讲话,参战部队代表、烈士亲属代表和麻栗坡县领导先后发言,收复老山主峰主攻营长臧雷发表祭词。
麻栗坡烈士陵园,庄严肃穆,红旗飘扬,绿潮涌动。
人以万记,排列整齐有序,鸦雀无声,无一喧哗。
身旁的王曙光告诉我:“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人们自觉地遵守着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鼓掌,没有笑声,不佩带军衔”。
我品嚼着。
是啊!没有军衔,烈士面前,你永远是渺小的;没有掌声,怕惊扰了烈士的英魂;没有笑声,悲壮的烈士面前笑不岀来。
战火中的青春
4月30日,是安忠文重生日。
这一天,安忠文在战斗中,被战火炸爆了双眼,炸断了右腿,负伤昏迷。
35年后的这一天,金沙江畔的攀枝花市盐边县益民乡安忠文家。
这是一座普通的民居院落。果蔬繁茂,花团锦簇,芳香四溢。
我和王曙光、索玉龙、刘海洋夫妇坐在安忠文家的院子里,餐间向安忠文祝福重生。
夕阳的余晖照射在餐桌上,觥筹交错间,闪烁着35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战争。
安忠文是彝族人,彝族名字叫诺尔乌且,出生在攀枝花大山深处彝家山寨。
在那场边境自卫还击作战中,安忠文担任班长。
1984年的4月30日,安忠文所在部队奉命收复云南麻栗坡境内的者阴山。
早6时左右,安忠文带领全班向敌人发起攻击。
“轰”的一声巨响。
当安忠文行进距敌堑壕100多米的混合雷场时,安忠文被强大的气浪抛起,整个身子像是腾云驾雾,他有种四分五裂的感觉。
安忠文想跃起继续向前冲锋,却扑空栽倒,扭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了血泊中。右脚脚掌被地雷炸掉,鲜血直往外喷。
“危险,不要靠近我!”
安忠文一边对战友高喊着,一边拖着伤腿,继续向前爬行,为后续分队开路。
前面布满了地雷,安忠文知道,每前进一米都有再次触雷付出生命的危险。
然而,安忠文此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想多前进一米,就多一分胜利的希望,哪怕多引爆一颗地雷,也能为战友们减少一份伤亡,多保存一份战斗力量。
1米、2米……8米、10米……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强烈的冲击波携带着灼热的弹片、碎石和焦土直接喷到安忠文的头部、面部和身上。顿时,他感到眼前一抹通红的血光闪过,霎时便一片漆黑,热呼呼的血从头上和眼眶里流了下来。
“我已经炸成这样了,要死也拼一把!我多滚爆一颗地雷,身后战友就多一份安全!”
安忠文以必死之心,继续向前爬行滚进。
地雷在他身后爆炸,他右小腿再次负伤。
滚啊!滚啊!
安忠文在雷场又爬滚了13米,触爆了3颗地雷。
战友们随后迅速冲上去敌人阵地,只用14分钟就拿下了高地。
战斗中,安忠文被炸爆了双眼,炸断了右腿。
安忠文被昆明军区授予“二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
这一年,安忠文刚刚21岁。
初识刘海洋,是在冰城哈尔滨。
三月的哈尔滨,春寒料峭,咋暖还寒。
以抗联英雄赵尚志名字命名的尚志小学多功能教室里,春意盎然,掌声雷动,热烈异常。
朝气蓬勃的少先队员们,身着红军军服,端坐在多功能厅,聆听一等战功刘海洋,讲述在那场自卫还击作战中带领突击队,“四次冲上211高地”的感人故事。
刘海洋,参战时是排长,他的战友多数来自山东。官兵们战前喊出了,“一日参战,终身光荣;前线不立功,不回山东”气吞山河的口号。
他所在连队前沿的有个高地,上面敌方设有三个哨位,虽然面积不大,兵力布置也不多,但因地处战略要地,双方争夺战打的格外惨烈。
地形对我非常不利,敌炮火密集拦阻,战斗中的变数很大。
通往高地唯一的一条60公分宽崎岖泥泞山路,只容下两行脚印,小路旁遍布着无数地雷,而且还有段暴露在敌军视野下的百米生死线。敌为阻止我对高地的增援,用火炮、高射机枪等各种火器组成了交叉火力网,死死地封锁了我突击分队的道路。谁都知道,冲上去,也许有人会永远留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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