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湖天接渺茫,蒹葭杨柳郁苍苍。”
此刻,我伫立在白洋淀长堤上。眼前浩瀚的水面汇集了瀑河、唐河、漕河、拒马河、孝义河、潴龙河等9条河流,拥有140多个大小不等的淀泊及3700余条纵横的沟壑。远看,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分不清何处是天上何处是人间。
忽闻,雁鸣声声在水一方。它宛若穿越历史苍穹而来,余韵悠长地在云里飘拂在风中回荡。
早听说,这里水是有性格的水;却不知这里雁也是有情思的雁啊!
寻着雁鸣声声,小船扬帆远离了停靠的树丛,掠过纵横的小桥,掠过棋布的岛屿,掠过静谧的水乡,便进入密密丛丛的芦苇荡。
“——鱼儿,游开吧,我们的船要去作战了。
——雁呵,飞去吧,我们的枪要去射杀敌人了……”
抗日战争时期,白洋淀上活跃着一支水上游击队。他们在水网密布的淀泊上,巧用千回百转的苇塘和港汊,出其不意地伏击来犯之敌。
这支来无影去无踪的淀上神兵,深深吸引和震撼了新闻记者穆青。他将心灵流淌的清泉汇入白洋淀的无垠碧波,创作出抗战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雁翎队》。
“白洋淀湛蓝的湖水,被枪声翻搅起来了,一望无际的荷莲和紫菱遭受了空前的蹂躏。傍晚再听不到饲鸭人嘎哑的吆唤,清晨再听不到那悠美的采菱歌……”(《雁翎队》节选)
1938年,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入白洋淀。他们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制造了数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白洋淀的渔人和猎户,饱含着辛酸的眼泪,放下了鱼网和猎袋,划着渔船,掮着猎枪,在芦苇丛中开始聚集起来。
一个月,两个月……
无数的渔船和猎枪,在“为着咱们的白洋淀,也为着咱们的大雁和鱼虾……”的誓言里,组织起来了。
当时,他们作战的主要武器,是渔民用来打水禽的一种叫做“大抬杆”的土枪,枪身大约2.5到3米长,只能固定在一种叫做鹰排子的船上。“大抬杆”射击的时候,要用香点燃药捻,为防止被浪花打湿,枪口要堵上一根雁翎。他们在淀上行船时,习惯采用围雁打猎的方法,呈人字型排开向前,酷似雁群飞翔时的队形。
“大雁天空上,向北方向北方,北方是故乡。”大雁热恋故土,不慕他乡的天性,和游击队员誓死保家卫国的品性相近相通。为此,1940 年夏天,中共安新县委书记侯卓夫,为这支水上游击队取了一个特色鲜明的名字——“雁翎队”。
没有人能够想到,大雁掉落的羽毛从此竟成了英雄的象征。
“白洋淀上好武装,日日夜夜保家乡;东边打开西边转,岸上不行蹲水塘;驾着渔船快如梭,鬼子汽船赶不上;急得鬼子团团转,小船又回老地方;瞅准机会打伏击,揍他一个冷不防;鬼子碰上吓破胆,人仰船翻缴了枪。”
雁翎队的水上游击战,和华北军民创造的“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一样,威震冀中平原,令日寇闻风丧胆!
雁鸣声声在水一方。当你迎来小舟荡漾彩霞中的破晓,请听听它一往情深地喃喃诉说和幽幽怀想——
穆青是“喝延安奶水”成长起来的党的第一代新闻工作者。在他的简历上这样写着:1921年3月15日,出生于河南周口;1937年12月,在山西临汾参加八路军;1938年8月,开始发表前线通讯《岛国的呐喊》;1939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7月,考入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
为纪念抗日战争6周年,《解放日报》编辑部拟组织采写一批反映敌后军民英勇抗战事迹的报道。于是,已任该报记者的穆青去中央党校采访了一位来自冀中的同志。因为1939年穆青曾随八路军120师主力挺进冀中,曾多次在大清河、子牙河、滤沱河两岸打过游击,也曾在黎明或日暮时分从白洋淀附近穿行过。那一带纵横的河流、明净的湖水、如飞的小船,以及雪白的芦花和团团的荷叶,仍鲜活地映现在他的脑海里。
1943年8月22日,《雁翎队》在《解放日报》发表。它以简约、空灵的文字,充满诗意地呈现了白洋淀水上英雄的鲜活群像,美得传神,美得有意境!有人把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到自己的本子或窑洞的墙壁上。从此,富有传奇色彩的雁翎队的名字便传向了各敌后根据地。
当时,穆青只有22岁。
雁鸣声声在水一方。当你遁入新月如钩挂梢头的暮夜,请听听它一往情深地喃喃诉说和幽幽怀想——
“让我们遥向雁翎队的弟兄们致敬吧,如今又是芦苇丛密的时候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中,白洋淀始终是穆青魂牵梦绕的挂牵和向往。
1990年夏天,穆青终于重返白洋淀。小船在淀上纵情游弋,湖面仍是那么宽广,湖水仍是那么平静,散布淀中的村庄仍是绿树环绕。
几位在家乡安度晚年的雁翎队老战士赶来与穆青相会,尽管他们年事已高,有的身上还带着敌人留下的弹痕,但眉宇间仍然勃发着英气。穆青紧紧地握着这些拿过鱼叉和刀枪的大手,心中禁不住涌起一股热流。
谈起当年的战斗,许多事老战士们都记忆犹新,特别是雁翎队几次伏击日寇保运船的战斗,消灭多少敌人,缴获多少枪支,甚至每次战斗的一些细节都还能说得出来。
特别让穆青动情的是,这些老战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老百姓支援、掩护雁翎队的一些往事。
在水上斗争最困难的时期,敌人在白洋淀周围修起了大量岗楼,巡逻艇整天在湖面上横冲直撞。整整两个冬夏雁翎队没有在陆地上宿过营。
在寒风刺骨的冬夜,乡亲们绕过敌人的岗哨,踩着薄冰,为他们送来了棉衣和被褥;在赤日炎炎的夏季,乡亲们冒死摇着小船,为他们送来干粮和药品;在茂密的草丛深处,他们还经常发现乡亲们悄悄留下的冒着热气的老玉米、窝窝头。而那时,由于敌人封湖,白洋淀的老百姓经年累月地不得不以芦根、野菜和水藻充饥……
可惜,这些往事在采写《雁翎队》的时候,不是没有发现,就是还未曾发生。但这些遗憾都已经成为历史,无法弥补了,穆青为此深感愧疚。他想,如果现在有人收集一些现有的资料,再深入访问一些老雁翎队员和当地群众,一定会写出一部震撼人心的英雄史诗,作为伟大的爱国主义教材,教育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是多么、多么地期待啊!
雁鸣声声在水一方。当你置身荷花满塘开欲燃的盛暑,请听听它一往情深地喃喃诉说和幽幽怀想——
1990年8月25日,雁翎队纪念馆在位于河北安新县境内的白洋淀文化苑落成,馆名由曾在冀中战场率部驰骋的开国上将吕正操99岁高龄时亲笔题写。馆内珍藏的260多幅珍贵历史图片、100多件实物,以及全息影画和情景再现,留住了雁翎队渐行渐远的身影。
前来瞻仰革命故地的著名作家魏巍触景生情,一连写下四个难忘:“难忘的人民,难忘的土地,难忘的战友,难忘的时代!”
2020年9月25日,向建党100周年献礼的河北大型民族歌剧《雁翎队》震撼首演,唤醒了发生在这片英雄土地上的红色记忆。为致敬,为重温,也为传承!
“又是一年飞芦花,长长堤岸披晚霞。”序幕中一曲《重回白洋淀》,引领观众穿越时空,走进了早已随风远去的抗战岁月。
只见芦苇依旧郁郁葱葱,那是雁翎队员永远傲立的雄姿;
只见水面依旧浩浩汤汤,那是雁翎队飞船荡起的波痕还未散去……
雁鸣声声在水一方。当你走进蒹葭苍苍万木黄的清秋,请听听它一往情深地喃喃诉说和幽幽怀想——
“八秩人生写春秋,如椽巨笔著华章。”穆青是我党新闻工作者的杰出代表。1938年8月,他以发表《岛国的呐喊》为肇始,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记者生涯。岁月沧桑,他从一个青年变为老年,从一个记者成长为新华社社长。然而,他一天也不曾放下手中的笔,在我国新闻史上许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不朽名篇,都与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1996年5月,75岁的穆青又出版了一本新书《十个共产党员》。他们是梁雷、赵占魁、焦裕禄、王进喜、吴吉昌、潘从正、孙钊、任羊成、阎建章、郑永和。
1997年,中宣部《党建》杂志社在编辑《追寻永恒——共和国英模的昨天和今天》一书时,拟收录穆青《十个共产党员》中的潘从正、吴吉昌、焦裕禄。
为此,我专程去拜访了这位仰慕已久的新闻界前辈。没想到,他就像个家常的“老头儿”,面容和善,衣着简朴,有着一种沁人心脾的亲近感。
穆青送了我一本《十个共产党员》,在范敬宜写的序言中我得知了他写作这本书的初衷:“这本书虽然只写了十名普通共产党员,是沧海一粟,但是它反映的是整整一个时代、整整一代人……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活在穆青的心里,有些人是穆青在心里酝酿了多少年才动笔写的,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写他们的。”
这本《十个共产党员》,是穆青对党最后的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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