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1月,抗美援朝战争进展到战略相持阶段,战争双方紧张地进行着边打边谈的斗争,此时,我志愿军空军轰炸部队根据战争的需要,奉中朝人民空军联合司令部(简称“空联司”)的命令,先后于11月6、29、30日三次对朝鲜西海面的大和岛实施了空中打击,这是我军由“小米加步枪”向现代化战争转变的首波亮剑行动。这三次行动分别取得了不同意义上的胜利和宝贵的经验与教训,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尤其是第三次亮剑行动中仅5分钟空战,我即损失八架战机和19位飞行员。时间已经过去68年,这段亮剑的历史及其经验教训已逐渐被人们忘记,或者被以讹传讹,误传至今。当年的战争亲历者大多进入髦耋之年,或先后离世,再过几年这段历史将被永远遗忘,尤其是第三次亮剑行动中以重大代价换来的经验教训被人为的丢失,实在可惜。我们幸存的知情者再不把那些实情披露出来,也愧对逝去的战友。前些天丹东市出版的《抗美援朝精神研究》第25期上刊出一篇名为“让沉封的历史记载更准确”的文章,明确的写到“第三次轰炸大和岛的带队长机的领航主任,文化程度仅为小学。他们对飞行科目中的科技要素很难理解,而是靠死记硬背,因此在任务中情况有变化就很难适应。”这段叙述,无疑是把此次战斗受到重创的责任归咎于大队领航主任刘恩阳同志及全体参战的战友了,这就构成了死无对证的冤案(因为刘恩阳同志后来担任师领航主任期间,已在飞行事故中牺牲。其正副大队长、两位中队长均已离世多年,15位在战斗中牺牲的烈士更是没有辩解的机会,如今在世者已屈指可数)。这篇文章促使笔者要赶在头脑尚且清醒的时候,尽早把知道的实情披露出来,因为笔者也已89岁。
笔者原在空八师22团2大队6中队任领航长,是首次轰炸大和岛的大队编队中左侧中队长机上的一名战斗员,后在朝鲜停战前夕被调到位于鸭绿江边安东市(今丹东市)四道沟的“空联司”领航处任领航参谋,使笔者有机会见识了曾经指挥大和岛战斗的前线指挥所,结识了许多在指挥所工作的新战友,对指挥班子内部的职责分工有所了解,之后又留在接替辽东地区防务的空二军司令部(当时的“空联司”指挥班子返回南京)继续担任作战领航参谋,先后从事对空指挥业务近20年,故对于这几次战斗的空中和地面两方面的成功与失误之处,都能客观的具体分析。现分别予以回顾梳理。
11月6日,首次亮剑是空八师22团2大队,驻地沈阳于洪屯机场,我们出动图—2轻型螺旋桨轰炸机九架,每机携带100公斤爆破弹8枚,燃烧弹1枚,带队长机是二大队长韩明阳,领航主任是柳元功;左中队长马丕宪,领航长李清扬;右中队长王静,领航长马玉珍。这次战斗是一次旗开得胜的成功战例。成功的经验,主要有两条:其一是严格保密。当师部接到“空联司”(即志愿军空军司令部)下达的战斗任务后,吴恺师长直接召集韩明阳机组传达了作战任务,没有经过师、团的司政机关层层传达,限定了知密范围,而后由大队长向我们传达具体执行方案。我们大队36名成员闭门进行战斗飞行准备,外人一概不知。战斗准备中明确规定:开车、起飞一律用信号弹下令,飞行中一律按协同方案执行,无特殊情况不准使用无线电通话。这就保证了战斗行动的隐蔽突然。当时各国尚无隐身战机,只能以此为上策。其二是各个方面做到了密切协同,战斗出动全过程未讲一句话,各方面,包括机组内、长僚机间、与掩护机群汇合等配合十分默契。这是现代化作战的客观要求,也是取得战斗胜利的要素。
6日下午约15点30分,机场塔台打出两枚绿色信号弹(因年久,具体时刻已模糊了),我们10架战机(含薛广山的备份机)的20台发动机同时开车,而后依次滑入跑道,摆好序列。后根据塔台的起飞信号弹,大队长机开始踩着刹车、加满油门、蓄势待发,准备松开刹车滑跑起飞。这时,我中队左侧僚机王东友的飞机突然关车,机组人员急速跳出机舱绕机观察,我也为之震惊。当该机组成员查无大碍进入机舱重新开车时,大队长机已经松刹车开始加速、滑跑,马丕宪也松开刹车、推满油门、稳住方向、加速滑跑,飞机如同松开缰绳的战马奋蹄奔腾,薛广山此时机警地抢先补上空缺,随我机起飞了。(事后方知,左僚机是油箱略有溢油,射击员误报冒烟,造成虚惊)起飞后,按大队集合规则组成能攻易守的大队楔形编队,飞向航线起点奉集堡,爬升到预定的2000米高度,沿着沈阳到安东的铁路飞行,准时在草河口到凤城之间的航线上空与空二师由副团长张华带队的16架护航的拉—11螺旋桨驱逐机默契汇合,组成混合编队继续飞向安东。当编队飞过位于安东市东侧的鸭绿江桥后,又继续飞向北朝鲜的铁山,以铁山作为起点进入轰炸航路,并开始搜索轰炸目标。此时,远远看到露出海面的大和岛,我惊喜地拿着航图举到马丕宪面前,又指指大和岛,提醒他已进入轰炸航路,而后就集中精力操作轰炸装置:打开弹仓、调整好瞄准具,左手扶正瞄准具,右手拇指轻轻附在投弹按钮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大队长机弹仓,就像抱着炸药包的冲锋战士,两眼瞪得发酸也不敢眨一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准时投弹。当看到长机弹仓下露出黑点时,我右手拇指迅速按下投弹按钮,并用机内通话器大喊“投下。”通报给全机组战友。又伸出右手拉动座舱右侧的机械投弹把手,以防因电路影响有漏投炸弹。随即又关好弹仓打开航空照相机电门,并迅速附在轰炸瞄准具上旋转后视镜进行观察。当看到岛上之大和洞敌军驻地已被浓烟笼罩,几枚燃烧弹已冒起熊熊火焰,确信已准确完成投弹任务,便兴奋地告诉全机战友——“炸得好!炸得好!”而后即转身操纵航空机枪,板开保险,向四周搜索警戒,准备迎战来袭之敌。这才看到上空盘旋掩护的另一批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此时,已过下午4点,辽东地区天色已近黄昏,全大队调整好队形即转弯飞向位于鸭绿江边的浪头前线机场。着陆后,一辆牵引车把我们拉到位于丘岭中搭有简陋通铺的一座平房,作为临时招待所,进屋后,我们36位战友兴奋得无休无止的议论,满屋喧声沸腾。夏万平副大队长命令大家:抓紧时间吃饭、睡觉;次日,天未亮,我们就起床进场检查飞机,拂晓时已经升空返航,为的是防止美机前来报复。当晚美联社报道了大和岛被炸的消息,但称“这不像是出自亚洲人之手。”遗憾的是,我照相机装的是战争缴获的过期胶卷,未能洗出影像。
11月29日第二次亮剑。空十师28团一大队(夜航大队),从辽阳机场起飞10架图—2螺旋桨轰炸机,于夜间对停泊在大和岛东部海面的两艘美国军舰进行空中打击。10架战机分为两个梯队,第一梯队长机为副团长姚长川,领航主任张执之;第二梯队长机为副团长王恩泽,领航主任栾一男;一号机挂载9枚照明弹,2号—9号机各载250公斤爆破弹2枚、100公斤爆破弹4枚、100公斤照明弹3枚,10号机挂载9枚爆破弹。10架飞机编成单机跟进队形,前后机间隔1分30秒,高度差200米。每架飞机都携带一大包锡箔丝,由各机射击员在航线上连续投放,以干扰敌方雷达。当晚18点,情报证实美军两艘军舰仍在大和岛以东海面停泊,大家焦急的等到22点,终于看到塔台发出的绿色信号弹,各机按预定方案分别先后开车、滑出、起飞。当晚无月光,夜空漆黑宁静,航路检查点:凤城、浪头,都束起垂直向上的探照灯为战机导航。战机飞过鸭绿江后,就看到前方为战机标为轰炸航路起点的三堆篝火,一号机通过起点后几分钟,按预定时刻投下全部照明弹,把大和岛周围海域照得如同白昼,二号机领航员高翔瞪大眼睛,透过座舱玻璃向外由近到远、由左到右,反复搜索观察,连小礁石和大浪花都能看到,就是不见军舰踪影。按计划规定不允许擅自延长和改变搜索航线,只能把炸弹投到预定海域并及时退出战区,避免妨碍后面战机投弹行动。如此,后面各机均把炸弹投在原美舰停泊的海域。前后持续数十分钟,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10架战机投弹后,均按预定方案飞向转弯点新义州而后安全返回辽阳机场。直到次日陆军抢滩登岛,再未见美舰出现,等于清除了陆军登岛战斗中来自海上的阻击。这是一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成功战例。当时这种战法是空十师刘善本师长的一次创新战法,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30日,我轰炸部队第三次亮剑。当时,“志司”根据板门店停战谈判的需要,命令陆军第50军148师夺取朝鲜西海面大和岛及其周边诸岛,打掉敌方在谈判桌上的筹码。“空联司”命令空八师出动一个大队在陆军夺岛战斗中实施航空火力支援。师部命24团1大队执行此次任务。师政治部率先行动,于战前三天即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以鼓舞士气:悬挂横幅、彩旗飘扬、黑板报表态、锣鼓齐鸣、高音广播等举动一应俱全,比当年解放区欢送子弟兵上前线的场面还要热闹,外人一看就不像平常飞行训练。然而,执行任务的飞行人员对外面的宣传声势全无触动,一心埋头进行各自的战前准备:标划航图、进行航行计算,研究行动程序细节,商讨机组内部协同及特殊情况处置方案等。出动当天,按程序紧张地进行战前准备:接收检查飞机、悬挂挂弹、校对时钟、索要高空风资料进行领航轰炸的预先计算等等,静等开车信号命令。这时,不知怎么得到的情报,说敌军指挥所就在岛上的灯塔内,将轰炸目标改为岛上灯塔。由于目标小,将原定的大队楔队改为三个中队按前、中、后顺序排列的大队纵队,中队之间相距500米,由各中队长机分别进行瞄准投弹,以提高轰炸命中率。这一改动,并未传达到各个密切相关的岗位成员。下午14点10分,塔台值班领航员仍按战前师里“领航指示”中原定的时刻(即大队楔形编队时)建议指挥员打出了开车、起飞信号弹。比大队纵队应该放飞的时刻(中队编队集合要节省时间,塔台值班员未随之改变下令时间)早了四分钟。大队长机起飞后,按规则转弯完成中队集合后,即进入航线起点——奉集堡,这时已发现时间早了。由于是大间隔纵队,无法以航线机动飞行的方法消磨时间,便减小飞行速度以消磨时间,从原巡航速度360公里小时减速。但是挂着炸弹,减速后飞机出现下沉,再减速,后面僚机难以编队,还可能造成失速,只得恢复原速。由于东北地区处于西风带,航线由西北飞向东南又是顺风,速度不但减不下来,反而有些增速。无奈之下,只能勇往直前地往前飞,航线与首次亮剑完全相同。但是,两批护航战机(草河口机场的拉—11和浪头机场的米格—15)机场都不知道,仍按原定时刻起飞,全都晚了4分钟,所以轰炸机编队未能在草河口过后与拉—11护航飞机汇合,在没有掩护的状态下飞过鸭绿江。刚飞过江桥即发现远方有小飞机靠近,机组成员还误以为是护航飞机。直到对方发起攻击,才知道是敌机。轰炸机编队边回击边按原定航线飞向轰炸航路起点——铁山。此时,敌机首先对三中队后面两架僚机从右后方(阳光一侧)发起攻击,接着又向二中队和一中队的两架右侧僚机攻击。由于轰炸机编成大间隔(500米)的纵队,机群自身防御火力薄弱,敌机竟然在轰炸机群中间穿梭着攻击,气焰十分嚣张。受到攻击的4架僚机的发动机先后燃起大火,然而没有一架飞机脱离轰炸航路,都拖着火焰继续往前飞。三中队、二中队右僚机拖着火焰直到无法维持平飞,人、机一同坠入大海;只有三中队左僚机梁志坚的机组成员在飞机已无法平飞的情况下跳伞,领航员陈海泉右腿已被打断,单腿降落沙滩生还,其他三人掉进大海牺牲。空战中,有架敌机冲向二中队左僚机杨大方,企图冲散编队各个击破,杨大方毫不畏惧,纹丝不动,相距很近时,敌机未敢撞击,自动退出;另有两架敌机对着已成单机的三中队长机邢高科猛烈攻击,机上通信长刘绍基在脸部被破碎的座舱玻璃多处划伤的情况下,用航空机枪奋勇还击,两个连射将一架敌机击落,另一架逃脱;一中队右僚机毕武斌在两侧发动机着火的情况下,大队长命令其跳伞,始终未见回答也未跳伞,直到大队长机投弹后,右僚机的9枚炸弹同时投下,随后飞机摇摇晃晃地冲向目标,在到达目标前的一瞬间坠海牺牲,据大队长机上的通讯主任吕凤彩直接观察和判断,该机早已负伤,部分成员(领航员、通讯员、射击员)已经重伤或牺牲,飞行员毕武斌是在重伤情况下勉强保持编队,因此一直未与长机通话,到达目标上空时,是他代替领航员拉动机械手柄一次投下了全部炸弹,在飞机再也无法保持平飞的情况下,他强忍伤痛毅然操纵飞机冲向目标,表现了一名志愿军战士的英勇气概。
我轰炸机有4架被击落,另有4架被多处击伤,只有大队长机在拉—11严密护卫下未受到攻击,保证了空中指挥。5架飞机重新组成楔形编队飞到浪头机场着陆。
由于空战中飞行状态不够稳定,投弹各有偏差。据二中队左僚机领航员陈修礼空中所拍照片判读显示,吴清江投的首枚炸弹超前了约80米,掉入大海,说明当时飞行速度有些增大。
担负护航任务的16架拉—11驱逐机,由团长徐兆文带队,按照原定时刻起飞,在预定汇合航线上未见到轰炸机编队,只得沿原定航线追赶,直到风城后才发现轰炸机编队,在追赶状态下飞过鸭绿江,随即加入空战。我拉——11与敌喷气式F—86飞机空战,敌机在飞机性能、数量和飞行技术等方面都具有优势。但我飞行员英勇机智,利用我机转弯半径小、机动灵活、火炮威力大(火炮口径23毫米)的自身优势,与敌勇猛周旋,先后击落两架、击伤5架敌机(大队长徐怀堂、副大队长王天保各击落一架,王天保击伤3架、中队长刘卓生和副中队长王勇各击伤一架)掩护大队长机未受到攻击,保证了空中指挥。空战中,拉—11编队的副中队长周宗汉和飞行员于长富、何岳新等三位战友被击落牺牲。
当天,浪头机场空三师的24架米格—15歼击机,也是按原定时刻起飞,且直接飞往大和岛以东的身弥岛上8000米高空盘旋,进行间接掩护,完全不知道轰炸机编队遭受攻击和双方56架飞机激烈空战的情况。5分钟空战后,由于燃料限制和天色已晚,敌机自行退出战斗返航。这时,“空联司”指挥部才向米格——15编队发出一道命令——“返航”!返航中,大队长牟敦康惊奇地发现一架掉队的敌机飞往海面方向,由于歼敌心切,遂离队追去。敌机发现有我机尾追,立即发出呼救。中队长机戴维斯闻讯后转回寻找,发现一前一后正在追逐的两机,即提示被追的敌机向海面急速下降,牟敦康则紧追不舍,当敌机接近海面时突然拉起逃脱,牟敦康未及反应过来,不幸坠海牺牲。
当时在空联司指挥所的中国空军刘亚楼司令员,已经得知空战概况,故在轰炸机编队返回到浪头机场的第一时刻,便驱车到机场等候,战机着陆后,刘司令对刚刚落地的20名归来的飞行员们说:这次你们与美军最精锐的F—86遭遇,做到了打不垮、冲不散,飞机着火仍坚持编队,英勇顽强地完成轰炸任务,这要给你们记功;以往美军B—29轰炸机遇到我机拦截时,十有九次都未到目标就逃跑了。当他听了毕武斌的英雄壮举后,称赞他是“空中的董存瑞”,号召全空军向他学习。
对于几次亮剑行动的效果,空十师刘善本师长特于战后派了一个调查组(内有一位营级作战参谋周兰亭和夜间轰炸时二号机领航员高翔)前往朝鲜,找到登岛的陆军148师请求协助登岛调查,该师作战科长十分热情,介绍说:“万分感谢空军战友,是你们得力的支援使我们顺利地解放了大和岛。还说空军第一次白天出动炸得准、炸得狠,把白马部队的窝给端了,影响不小。据美国人说这不像出自亚洲人之手。夜间出动那次,把几十公里洋面照亮如同白昼,岛上敌人给吓坏了,全都躲进了山洞,第二天登岛当晚,敌人军舰没敢上来,岛上的敌人也没敢出洞。所以登岛过程中,我们没有一例战斗伤亡,有几个伤号是登岛攀岩时摔的。”调查组还随陆军战友一同绕岛堪查了现场,高翔说:“来到岛子南端的灯塔区,灯塔架仍高高地竖着,但满是铁锈的旋转铁梯从六、七米高以下都断缺,附近地面丢下一个被破坏外壳长满铁锈的发电机组,看来确实是荒芜多年了。从塔架向前十几步,就是濒海陡立的悬崖,约有20米高,即使不是投弹时速度增大,若是没有修正目标标高,炸弹也会超前落下悬崖。”
这次亮剑之后,直到板门店停战协定签字,我轰炸部队再未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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