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上五百元,聊佐菽水”
毛泽东在1957年5月11日的信中还说:“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一看开慧的墓。”遵照毛泽东的嘱托,是年7月10日,李淑一和杨开慧的兄嫂杨开智、李崇德等一起来到板仓。在杨开慧墓前,李淑一敬献鲜花和香果,含泪诵读祭文:“……近接毛主席来信,念君思君,作词悼君,嘱我暑假有暇,代他亲来板仓,奠扫君墓,获此良机,遂偿夙愿。今前来奠,恩义双重,老友有灵,当能鉴察。”祭扫完毕,还观看了杨开慧的旧居,看到了杨开慧和毛岸英、毛岸青童年时代的合影,热泪模糊了她的双眼。之后,李淑一将祭扫情况写信报告给毛泽东,并附上了《祭杨开慧烈士文》。毛泽东于12月17日亲笔作复:
淑一同志: 给我的信及祭文,均已收到。迟复为歉。寄上五百元,聊佐菽水,勿却。不久可能去你那里,可谋一晤。 顺祝教礼 毛泽东 一九五七、十二月十七日
毛泽东给李淑一写的这第三封信,《毛泽东书信选集》、《毛泽东文集》等没有收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1月版《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收入其中。
查《毛泽东年谱》发现,当天毛泽东还给他和杨开慧家当年的保姆陈玉英之女孙燕以及老友周世钊写过信,共三封回信。据中央档案馆资深研究馆员、毛泽东手稿保管和研究者齐得平说:“毛泽东对亲朋故旧、知名人士和群众来信,除特急者外,一般是积几封一起处理,一天写几封回信是常事。”就孙燕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毛泽东要她和母亲一道,“去湖南省委统战部,找那里的负责同志谈一谈,请他作出决定”。信中还特地交待孙燕说:“去统战部时,可把你母亲照顾杨开慧同志的历史谈一下,使那里的同志了解情况。”就在半年前,毛泽东在会见陈玉英时就对她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开慧一样。”说罢泪水流了下来。毛泽东一天中有两封信都与杨开慧有关。李淑一祭奠杨开慧以及她写的“祭文”,激起了毛泽东对亡妻的追思,也表露出对自己后来婚姻的遗憾以及对初恋的怀念。
毛泽东所寄“聊佐菽水”的500元钱,李淑一后来一直存着,以作纪念。可遗憾的是,信中所说“可谋一晤”没有成为现实。李淑一曾解释说,她到北京的时候,有两次毛主席要接见她,因为她假期届满,已回长沙学校工作,都错过了。她心中充满了与老友相会的期待。
一年半后的1959年夏,毛泽东回到阔别32年的韶山。6月27日,在长沙短暂停留时,在蓉园接见了李淑一,并向在座的华国锋等人介绍说:“她就是李淑一,开慧的好朋友。前年她把悼念直荀的词寄给我看,我就写了《蝶恋花》这首词和她,完全是照她的意思和的。”会见后,毛泽东同李淑一合影留念,并留她同餐,饭后还一起看了湘戏。散戏后,毛泽东才与李淑一握手告别。
毛泽东与李淑一的那张合影照广为人知,但细看却可以发现,李淑一面带笑容,毛泽东却表情凝重。原来,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无数次接见杨开慧生前的亲朋戚友,只要谈到或想起杨开慧他就满脸悲戚,以致留下的所有照片,他的表情都凝重得没有一丝笑容。
相隔30年后与毛泽东在长沙的这次相会,李淑一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为了“以志永念”,她写了一首七言律诗《毛主席招宴蓉园喜赋》:“忆昔长沙识伟姿,重逢已是盛明时。卅年事业惊环宇,四海人民仰导师。话到忠魂弥恳挚,暖如朝日更温慈。九霄杨柳春常在,附骥深惭蝶恋词。”
“尔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李淑一与柳直荀分别后,在教坛耕耘30多载,1959年9月17日,退休后的她从长沙来到北京,住在儿子柳晓昂家里。22日,李淑一将自己两个多月前写的那首《毛主席招宴蓉园喜赋》寄给毛泽东,并表达了想要参加国庆观礼、再次相见的愿望。
据《毛泽东年谱》记载,1959年9月18日晚起,毛泽东开始为期一周的山东、河南、河北三省视察,25日下午回到北京;26日下午,在中南海颐年堂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28日下午,在新建成的人民大会堂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庆祝大会。从时间上来看,毛泽东收到李淑一来信当在他回到北京之后。就在这个记载的空档期——1959年9月27日,毛泽东给李淑一回了信,这是他给李淑一写的第四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笔者在1990年代曾拜望李淑一,并与其独子柳晓昂交往频繁,他给笔者讲述了有关这封信的一些情况。由于原来还没有复印机,有些重要的信件和材料,母亲李淑一都拍成照片寄给他留存,这封信也是如此。2015年9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笔者著、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审定的《毛泽东早年挚友柳直荀》,书中首次公开了这封信的手迹,迄今书信内容没有公开发表,笔者试着辨识如下:
淑一同志: 信收到,诗亦读了,大为感谢!观礼及上天安门可能不行,待问一下情况看看,如无回信,即是不行了。季范先生一家的事也同一例。一星期后,如有时间,拟请你来此一叙。如无时间,则作罢论,尔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祝健。 毛泽东 九月廿七日
这是毛泽东给李淑一四封信中唯一一封落款处只写了月日没有写年的信。而与前三封信一样,开头的称呼也是“淑一同志”。信中提到的“季范先生”指毛泽东的亲姨表兄的王季范。他在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九,后辈人称他“九阿公”,毛泽东则亲切地叫他“九哥”。他曾对家人介绍说:“这是我九哥,在我青少年时期,给我好多帮助。没有他,就没有我毛泽东。”1972年夏王季范病故时,毛泽东所送的花圈上便写着“九哥千古”。
毛泽东与李淑一的深情厚谊不必赘述。毛泽东与王季范不仅有亲戚关系,还有师生关系、朋友关系。以毛泽东的特殊身份和地位,要为亲友解决点小问题,最多只是举手之劳,但他从不轻易“举手”。对这两位关系非同一般的人并非过分的请求,毛泽东也没有满口应承,而是谨慎对待,“待问一下情况看看”。联想到新中国成立初,有人请求毛泽东将李淑一推荐到中央文史馆,他却因曾“荐了几人,没有录取”而选择“未便再荐”,宁肯以自己的稿费相助,说“她是杨开慧的亲密朋友,给以帮助也说得过去”。
曾经跟随毛泽东15年的卫士长李银桥,对“老人家”那独具魅力的人际关系处理原则和待人接物方式感触颇深:“很有原则,很有人情味。”早在1921年1月28日致曾任湖南学生联合会会长彭璜的信中,毛泽东就表明了他的人情观:“做事以事论,私交以私交论,做事论理论法,私交论情。”毛泽东不因私谊而废公事,不因感情而弃公道,正是对公与私边界的严格恪守。
1959年9月30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李淑一接到了中央统战部寄来的观礼请帖,参加了首都人民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典,实现了她10年的愿望。当看到老友毛泽东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时,李淑一不停地鼓掌,巴掌都拍红了。在人民大会堂,李淑一还观看了沈阳部队前进歌舞团演出的五幕大型舞剧《蝶恋花》。毛泽东也观看了演出,多次落泪也不忘给予热烈的掌声,还几次接见演员、创作人员,他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寄托对烈士的深深哀思和无限怀念。
在这封信中,毛泽东还对李淑一说:“一星期后,如有时间,拟请你来此一叙。”从《毛泽东年谱》的记载来看,共和国十周岁华诞,中共中央邀请苏联等11个社会主义国家领导人率领的党政代表团和日本、印度等60个国家的共产党代表团参加国庆纪念活动。毛泽东同一些代表团进行了会谈或谈话,夙夜匪懈,一直到10月23日乘专列离开北京南下。据此来看,信中所说“一星期后”,毛泽东根本没有时间请李淑一来叙谈。
“尔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对毛泽东的话,李淑一深信不疑,心里满怀憧憬和期待:“我一直在盼望这个机会的到来,再聆听毛主席的教导,再向毛主席倾吐我的积愫。”可是后来,这个“机会”却一直未曾有过,以致在世时俩人也最终未能再见上一面,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江青的多方阻拦。
对《蝶恋花》一词的发表,江青恨之入骨,并迁怒于李淑一,她还将毛泽东与李淑一的合影一直扣着不给。对《蝶恋花》一词,江青极度不悦,特别是“骄杨”的“骄”字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大声吼叫:“她是骄杨,我是什么?”以致闹出了一番风波。她还下令删除《毛泽东诗词》英译本和英汉对照本中有关杨开慧烈士等的注释,使杨开慧仅仅作为一位烈士的名字也不让人们知道。另据韶山人民透露,“文革”时期,韶山父老乡亲曾非常希望毛泽东的“旗手”夫人回一次韶山。江青很快传话,只要拆下纪念馆杨开慧的像,她就马上到韶山。韶山父老乡亲沉默了。不久,此话又传到毛泽东的耳朵里,一声蔑视的“哼——”为此事画上了句号。至此,直到毛泽东离世,江青都没有以毛家媳妇的身份回过韶山。这连管着十亿人口的伟大领袖也难断的家务事,我们也只得按下不表了,毛泽东曾自嘲地说:“现在看连自己的老婆都没有改变,还谈什么改变世界呢?”
尽管毛泽东说过“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可他终究不能战胜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在山呼海啸般的“毛主席万岁”声中,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与世长辞。在上海妹妹家客居的李淑一惊悉噩耗,“悲痛欲绝,哀号不已”。她赶回北京,与儿子和孙女一起,到人民大会堂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向这位相交半个世纪的老友作最后的告别。在毛泽东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李淑一又将《毛主席招宴蓉园喜赋》一诗修改并附记,发表在1977年第10期《诗刊》上。
“年近百龄安然走,神州犹唱《蝶恋花》。”1997年6月13日,在《蝶恋花•答李淑一》词中的“我”(毛泽东)仙游21载之后,在即将跨入21世纪的门槛之时,97岁高龄的“君”(李淑一)最后一个姗姗赶去,到天国与先她而去的亲人和故友相会,为绵延大半个世纪的传奇画上了句号。李淑一在毛泽东谢世的第二年被中央文史馆聘为馆员。中央文史馆在悼词中说,李淑一“对为革命牺牲的丈夫的刻骨铭心的爱和思念伴随了她的一生,因此有了她与毛泽东主席非同寻常的交往,以及那首感天地、泣鬼神的《蝶恋花》词”。“她的一生,将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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