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莉(1921—),原名李敬修,中国共产党党员,抗战老兵,河北省博野县庄窝头村人,爱国绅士李树屏和夫人魏志勤的二女儿,延安中央军委三局领导邓望林的夫人。抗战期间,和姐姐穆苓(原名李敬忠,八路军,革命烈士)、弟弟李万钧(抗战老兵,后赴北平长期从事地下革命斗争工作,解放军军职待遇离休干部)一起参加梁斌同志领导的冀中新世纪剧社,后奔赴延安,继续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习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这个初心和使命是激励中国共产党人不断前进的根本动力。全党同志一定要永远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永远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以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态,继续朝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奋勇前进。
“不忘初心,牢记抗战史。继往开来,壮我中华魂。”作为一名九十八岁的抗战老兵,每当翻阅习近平总书记的《“十九大”报告》时,我的心情常常许久无法平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近百年来无数革命仁人志士前仆后继、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我们的党在不断发展壮大,我们的事业在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不断在开拓创新,高歌猛进!在告慰我们牺牲和逝去战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冀中抗日战场上那位为革命出生入死、铮铮铁骨的抗日英雄郭秀祯同志的光辉形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郭秀祯唯一照片,眉清目秀,英气盎然,历经沧桑的嘴角和眼神中依然透露着坚毅与信念
2005年,在举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带着自己的儿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河北蠡县梁家庄。肃立在梁斌和郭秀祯故居院中“郭秀祯纪念碑”前,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碑刻,潸然泪下:
“大嫂啊,你的敬修妹来看你了!我代表那么多被你用生命掩护过的八路军干部和战士来看你了!你的穆苓妹没有来,她再也来不了了!你的掩护,又给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延续了两年。她没有辜负你对她的舍命相救,年仅24岁,穆苓姐姐便将她自己光辉、战斗的一生完完全全地献给了她无限热爱和眷恋的冀中大地和冀中人民!”
我泣不成声地跪倒在了梁大嫂的碑前,召唤儿子上前:“孩子,这就是妈常提起的那位舍命掩护过你母亲和穆苓姑姑的大娘!过来,给大娘磕头!”儿子邓冀中郑重跪下,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一身戎装的李莉和弟弟李万钧
在我们这些战友和她的爱人梁斌同志看来,郭秀祯同志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她那孱弱的肩膀曾经义无反顾地挑起过家与国的两副重担。郭秀祯为革命忍辱负重,历尽艰辛磨难而无怨无悔,这种品格是难能可贵的,是永远值得后人们效法和怀念的!
我在想,冀中那么多的八路军干部、战士在郭秀祯同志的掩护下脱离危险,像一枚枚重磅炮弹,又投入到与鬼子的战斗中,直到日本帝国主义被彻底打败,直到全国人民获得最终解放,他们又都在新的领导岗位上继续发挥着作用,这就是对革命英雄大嫂的最好回报!
住过郭秀祯家的剧社领导傅铎(右二,总政文工团副团长、总政话剧团团长、八一电影制片厂政委)与周总理合影
站在纪念碑前,我仰望着青天,仰望着白云,仰望着散发出无限温馨的缕缕阳光,感觉仿佛就像梁大嫂那慈祥、善良、热情的目光在亲切地注视着我们。我心潮澎湃,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烽烟染红新世纪剧社 群英拔剑抗倭起狂飙
抗日战争是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要唤醒广大民众,打击日本侵略者,需要革命的武装队伍,也需要革命的文化队伍。冀中新世纪剧社,是冀中抗日武装的有机组成部分,它是演出队、宣传队,以文艺为武器,宣传群众,打击敌人,瓦解敌人;同时,也是一支深入配合党联系群众、密切军民鱼水关系的工作队。
冀中新世纪剧社的社长梁斌(1914—1996),是位对党无限忠诚的革命者、文学巨匠,1927年大革命低潮时加入共青团,参加了党领导的农村反割头税斗争和保定二师学潮,1933年在北平加入“左联”,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转为共产党员,受党的委派到“蠡县新世纪剧社”(之后剧社被调到冀中,成为冀中区党委直接领导的抗战剧社)担任领导工作。
梁斌社长信仰坚定,才华横溢,带领我们全身心投入到文艺创作和演出的工作,坚决贯彻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同志关于“你们是一只老母鸡,要孵出很多小鸡。不只会演戏、唱歌,还要做群众工作”的指示精神,把新世纪剧社打造成了一只善于深入开展群众工作的“抗战文工队”,为宣传抗日做出了积极贡献。他根据自己亲身革命经历创作的文学巨著《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在新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坛上树立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梁斌 新世纪剧社社长《红旗谱》作者
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有着一位伟大的女性。梁斌抗战时期辉煌壮丽的人生之中,他的夫人郭秀祯不只是位默默支持和奉献的好妻子,而且是位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抗战英雄!
郭秀祯1911年出生于河北蠡县刘村一户农民家庭,兄妹七人中排行最小,全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因家境贫寒,从小就养成了坚毅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习惯。1928年,18岁的郭秀祯嫁到蠡县梁家庄,与梁斌(梁维周)结为夫妻,因其眉清目秀,身心端正,深得梁母喜欢,夫妇关系和睦。当时梁家上下老幼再加上外甥、甥女等,搭伙吃饭的有四五十口之众。郭秀祯年轻,从不惜力,家务、农活均首当其冲,任劳任怨。
文学巨著《红旗谱》书名题写:郭沫若 封面彩画及书中插图作者:黄胄
时局动荡,志在为普天下的百姓“谋稻粮”的梁斌常年奔波在外。1936年梁家分家之后,梁斌家没有男劳力,郭秀祯只身拉扯着几个幼儿,还要照顾老人,生活十分艰难。1937年春,梁斌回到冀中,在蠡县发展组织,组建救国会。那时,斗争环境十分残酷,日本鬼子和伪军时常到冀中扫荡,实行“三光”政策,不断来村抓人。
在内外交困的危难情况下,郭秀祯毅然以极大的热忱参加了妇救会的领导工作,同张志英、祝凤书、赵小棉等进步女性一起,组织广大妇女做军鞋、制棉被、敛麦子、磨面、敛鸡蛋,支援抗日前线,宣传群众,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声有色地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
黄敬 “一二九”运动领袖(振臂高呼者) 冀中区党委书记
梁斌时任冀中文建会文艺部长、冀中新世纪剧社社长,他和郭秀祯家也就成了文建会干部和新世纪剧社的同志们经常往来的住地和联络点,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原名俞启威,“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重要领导人,1937年任北平市委书记,冀鲁豫边区的主要创建人之一,建国后曾任天津市市长、市委书记、国家技术委员会主任兼一机部部长)和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后任毛泽东主席军委秘书和湖南省省委书记)等同志都曾在这里路过。不论酷暑寒冬,还是白天黑夜,郭秀祯为同志们送信、站岗、放哨,不辞劳苦,以过人的胆识,机智巧妙地与鬼子和汉奸周旋,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了大批八路军干部、战士。
风雨同舟坚壁护战友 秀祯母子舍命保火种
1942年“五一大扫荡”,是人类文明史上罕见的战争奇观。在这块平得像地毯似的大约六万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四边由平汉、津蒲、石德、北宁四条铁路围成的封锁圈中,分布着8000多座村庄。敌军在主要村镇上建立的军事据点多达1753个,路沟总长25000多里,冀中抗日根据地因之被分割成2670多个小块。日军在这块棋盘似的战场上集中了十几万人,与吕正操、程子华将军领导的冀中部队两万多人展开决战。
战争从五月一日开始,直打到六月底,大战272次,小仗则日达数十次。每日都是枪声遍地,喊杀连天。我们的部队总是打散了,集结再战;指挥员牺牲,战士组织起来再打;所有民兵、地方干部以至于“反战同盟”支部的日本朋友们,都参加了战斗。常常是以三五百人抗击千余乃至两三千日伪军的围攻,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日军虽以伤亡其坂本旅团长以下11500多人的代价,杀伤我军4600多将士,将我主力部队逐出,全部占领了冀中抗日根据地,但是我们的地区队、县大队和区小队,则化整为零,与党政工作人员结合在一起,紧紧依靠人民群众,仍然顽强地坚持着,艰苦地战斗着。
上: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左)冀中军区政治委员程子华(右) 下:1965年三线建设委员会副主任程子华(右)与铁道部长吕正操
残酷的“五一大扫荡”期间,我们新世纪剧社的大批同志们没能随着队伍冲过封锁线,被困在鬼子和伪军的包围圈中。穆苓姐姐和我直接见到了冀中区党委领导周小舟同志,他明确指示我们:依靠组织,依靠群众,隐蔽下来,组织和带领干部战士,寻机冲出沟壑纵横、岗楼林立的敌占区,奔向冀西解放区继续参加抗日斗争。
周小舟: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长,后任毛主席军委秘书、湖南省委书记(下)周小舟(左一)陪同主席视察
1942年8月的一天,我在新世纪剧社戏剧队队长傅铎同志(后任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社长,解放后长期担任总政文工团副团长、总政话剧团团长,1986年从八一电影制片厂政委的岗位上离休)的兄弟、腰挎盒子枪、浑身是胆、机智乐观幽默的民兵队长傅锅台的护送下,穿过众多敌人的岗楼,深夜潜入梁家庄梁斌和郭秀祯的家中坚壁。
新世纪剧社领导傅铎和革命战友刘志国
郭秀祯十分警觉,傅锅台几次轻声扣门,均无回应。最后暗号对上,她才开门将我迎了进去。在她家,我意外而惊喜地见到了先期来这里寻找组织的姐姐穆苓,她是我们七人小分队负责人。郭秀祯简单交代几句后,又带上门出去站岗放哨了。
左起:傅锅台与姐姐、哥哥傅铎、妹妹
我好奇地问:“大嫂怎么像个专业的地下工作者,警惕性这么高!”穆苓说:“梁社长家就像个地下收容站,几乎每天半夜三更都会有一批批的区里干部和剧社的同志们来到这里。有时鬼子汉奸也冒充八路军来叫门。大嫂不得不加倍小心,这是时刻都关系着八路军干部战士生死存亡的大事。她天天细心谨慎地把握着这个生命交通站的命脉,已经不知有多少人通过大嫂的掩护,去了路西,都没有出过半点差错。”
我问:“组织上对这么重要的交通站有资金支撑吗?”姐姐叹了口气:“哪里有啊!梁社长也帮不上什么忙。所有开销支出,全靠大嫂自己筹划,村里干部有时能帮上一点儿小忙,但杯水车薪哪!我们这些坚壁的干部战士,又没有办法帮助她这么一个弱女子。想想这些,我这心里难过得就要落泪!”我问:“大嫂觉悟这么高,为啥不参加我们抗战剧社呢?”姐姐道:“她要照顾三个孩子,这个特殊工作岗位也离不开她。大嫂的工作压力可不比咱们社长轻多少!”
我问:“这么晚了,她还出去?”穆苓道:“大嫂几乎天天如此,要防止鬼子汉奸夜间偷袭。来的人多了屋里住不下,大嫂就在院里铺上几张席子。她是妇救会干部,天天要去村外站岗放哨、传递情报,要安排好同志们的生活,还有大量的家务活儿需要做。她总是在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收容和掩护冀中抗日干部,只能白天抓紧时间稍事休息,孩子们可以顶班上岗。三个小家伙可不简单呢,不愧是咱们社长和革命大嫂的后人!”我竖起拇指:“梁社长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媳妇!”
学生时代意气风发的穆苓(李敬忠)与八路军战士、革命烈士遗照(右)
次日清晨,外面忽然有孩子在喊:“大姨,吃饭去!”我们刚刚坐起,三个虎虎实实的孩子便已经冲了进来,站成一排,个头像阶梯一样,突然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猛地一怔,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我下了地,笑着问最小的一个:“你叫什么?几岁了?”他怯生生地伸出四个小手指头,“梁宝璋,四岁。”个儿最高的回答:“俺叫宝昌,八岁;他是宝来,六岁。”
前面是个较大的院子,北屋中间的房屋左右各有一眼灶台,屋中放着两张小饭桌。每桌三碗稀粥,都有韭菜炒蛋,右边桌上有唯一的一张白面烙饼。
姐姐穆苓看到孩子那桌没有干粮,端着烙饼,站起身道:“大嫂,孩子们在长身体……”郭秀祯一把拦住,拉着穆苓坐下:“攒的白面不多。这是给新来的敬修妹的。以后攒多了再大伙吃。”穆苓坚持:“大嫂,有一口,也要先紧着我们的孩子们!”郭秀祯摆手:“快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指着我说“孩子们,这是穆苓大姨的妹妹,你们叫二姨。”宝昌、宝来、宝璋站起,齐声笑着喊“二姨!”我暖流涌向全身,眼眶湿润,不顾大嫂阻拦,将饼掰开分给三个孩子:“同志们,吃,长大打鬼子!”
闻听此言,宝昌昂首道:“鬼子真坏!爹给俺做了把木刀,俺天天练,以后杀鬼子!”宝来不甘落后:“爹说再过几年要教俺打枪呢!”穆苓:“好样的!小宝璋,你有什么打算?”宝璋眨着眼:“俺也打鬼子!”穆苓站起来,在每个小家伙儿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真懂事,孩子们!长大了,你们都是八路军战士,都会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我非常感慨:“大嫂,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教育成这样,真不简单!”郭秀祯放下粥碗:“蠡县已是敌占区,梁家庄村被敌人岗楼包围着。鬼子、汉奸、伪军几乎每天都要进村骚扰,抓八路、抢东西,抢完了东西就抓鸡,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这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只剩下两只,一天一个蛋。一群鸡,都让鬼子汉奸给抓光了。”穆苓:“鬼子汉奸把乡亲百姓折腾得太惨了!”
郭秀祯:“这个家,娃儿他爹常年在外面闹革命,好在村里干部们经常来这儿开会、碰头。‘大扫荡’开始后,这里已经坚壁过几十位八路军干部、战士了。天天高度紧张,但同志们经常给孩子讲英雄故事。鬼子、汉奸的恶行,孩子们也都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上,耳濡目染,个个都爱憎鲜明。”
浑身是胆的英雄民兵队长傅锅台与儿子
我认真道:“大扫荡以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过烙饼卷葱蘸酱这种美味儿了!大嫂,是自己家菜园子种的吗?”郭秀祯苦笑:“唉!种地还种不过来呢!菜园子是要费功夫的活儿。俺跟村里几家姐妹们要上一点儿,一顿就吃不完,你就敞开的吃吧!准管够儿!”我默默低地下了头,一时无语,眼泪止不住地滴在饼子上、衣襟上。
穆苓深情望着郭秀祯:“大嫂,鬼子‘三光’政策下,百姓们的艰难,我们都是知道的。孩子们天天都吃不饱。听过老红军战士说起,‘大扫荡’时期冀中地区的战斗生存环境,比两万五千里长征还要更加残酷!没有乡亲百姓的舍命相助,我们这么多陷落在日、伪包围圈中的官兵将士们,真成了无水之鱼,无根之木,想要生存一天都比登天还难哪,更不要说还要和敌人进行战斗!”郭秀祯:“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吗!要不是因为要兼顾孩子和村里工作,俺也要和你们一样加入新世纪剧社,俺能唱、能演,能为宣传抗战做很多工作呢!”
我说:“大嫂,我们自己都做好了随时与敌人战斗和牺牲的准备。可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实在是太艰苦了,还要承担天大的压力掩护我们八路军战士,连这么小的孩子们也都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郭秀祯神色坚定地望着远方:“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冀中人民不被斩尽杀绝,就不愁咱们的队伍不能生存发展!俺和孩子他爹说好了,等小家伙们再稍大些,俺就把他们都送到新世纪剧社去学习,去战斗!”
我接过话茬儿:“大嫂,我们剧社有抗战‘小鬼队’,个个都是英勇的八路军小战士,很多都是儿童团长,还有共产党员呢!我的小弟李万钧,也才十四五岁,就在‘小鬼队’,梁斌社长可喜欢他了,还一度让小家伙儿作起了自己的勤务兵!社里领导对小战士们的学习和工作抓得非常紧。”穆苓严肃道:“我们没有干完的事业以后要靠他们撑起大梁!”
郭秀祯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的后人们也会前赴后继跟上来的。”她转向孩子:“宝昌,吃完了带着两个弟弟出去玩儿,放机灵点啊!”宝昌会意:“知道了,娘。俺们去放哨了,大姨、二姨。”我站了起来,冲着孩子举起手:“敬礼!”宝来和宝璋在宝昌示范下也挺直腰板儿举起了手:“敬礼!”说罢,孩子们笑着跑了出去
抗战时期活跃在各地的战斗小鬼队
我很心痛:“姐,孩子还太小啊!”穆苓正色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们久经沙场,很多阵势都见过,已是年轻的‘老游击队员’了!”她转向郭秀祯:“大嫂,你又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快去眯一会儿,长期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郭秀祯:“好,敬修妹来了,俺可以不用多陪你,你们姐妹多聊聊,你们下一步还有要把那么多战士带出敌占区的艰巨任务。你们研究吧。俺去和村里干部们商量一下坚壁在其他堡垒户家中的抗日干部的安置事宜。”说罢,披上外衣出了院子。
我望着她的背影说:“姐,以前很少听到梁斌社长提起他的媳妇,没有想到,大嫂竟是这样的品格!”穆苓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妹子,有这样的大嫂,有这样的乡亲百姓,我们战斗、流血和牺牲,都是值得的!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寻找组织,继续寻找和带领我们的战友们,安全抵达解放区。一定要把组织上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好!再苦、再难,想想这些乡亲们的支持,我就感到什么危险都不怕,就感到浑身都是力量!”
范瑾(左二)与聂荣臻(右三)等同志 1939年剧社与冀中导报社是一个党支部 支部书记为区党委黄敬同志的夫人范瑾(后北京日报社社长、北京市副市长)
过了几日,剧社的刘敬贤同志(1938年参加革命,由梁斌引导走上了文艺道路。我本人就是由刘敬贤同志亲自招收参加冀中新世纪剧社的。刘敬贤是傅铎创作的著名歌剧《王秀鸾》曲作者之一,该剧曾被列入“解放区四大名剧”。解放后,出任空政文工团总团副团长)护送文建会的三位同志也来到郭秀祯的家里隐蔽下来。
刘敬贤向穆苓和我通报了日前梁斌、傅铎、刘光人(剧社领导,后在北平从事地下斗争工作,解放后任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等剧社二十多位同志在莲子口村集中后刚刚去了白洋淀、准备随着部队向冀西突围的消息。他和剧社领导刘纪等同志留了下来,传达组织的工作指示,要求穆苓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把战士们安全送到解放区,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刘敬贤晚上还要离开梁家庄,去和刘纪同志商量被打散后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八路军干部战士的收容工作安排。看到了剧社的战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同时,也为郭秀祯一家要同时坚壁这么多的八路军战士,感到压力和不安。在这之前,在家坚壁的梁斌和剧社副社长刘明章与刘敬贤一起,为进一步增加在这里隐蔽的同志们的安全性,在后院东屋的一角挖出了一个能藏身的地洞,设计好通气孔,上面放上粮食囤和杂物。
下午,我们在里屋商议下一步行动方案。刘敬贤面色凝重道:“现在冀中在敌人的扫荡高压下,根据地性质已经完全变质,散落的战友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穆苓道:“我当面向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同志请示,他指出可以利用敌占区一切可利用的社会关系,合法过路到冀西根据地去。在这敌占区,战友们多待上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也会给帮助坚壁的乡亲百姓带来生命安全的巨大压力。我向周小舟同志提到过,我们在保定市里的亲戚——六姑,是个大户人家,可以把那里作为一个秘密交通站,想办法安置战友,寻机转移过路。周小舟同志认为,此法可认真研究、组织落实。”
我焦急万分:“可我们什么经费都没有啊,这么多人长途跋涉,要过那么多敌人关卡,谈何容易啊!”
穆苓沉思良久后,抬起头来,面色坚毅地表示:“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再难,党交给的这副担子也要挑起来!我想让万钧弟弟设法先到六姑那里去做事,以此为掩护,想尽办法为组织筹款。如果款筹不到,敌占区的同志们等于天天都在和死神进行战斗。”
我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姐,你不是不知道,六姑是个那么不好相处的厉害角色,万钧弟弟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啊!这么多战友生命安全的天大责任,要全都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难道真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穆苓冷静道:“已经没有其它更可行的办法了,时间就是生命!万钧绝顶聪明,在剧社‘小鬼队’血与火的战斗洗礼中也得到了不少培养和锻炼。我相信他,能够理解这份责任的分量!我相信他,作为一名光荣的八路军战士,能够挑起这副千钧重担!”
刘敬贤连连点头:“万钧兄弟是‘小鬼队’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沉着机智,勇敢干练,堪当大用!”
河北蠡县梁家庄 梁斌、郭秀祯革命故居
抗日军民不怕烈火炼 机智勇敢忠贞报祖国
忽然,外面大街嘈杂和犬吠声四起。“咚、咚、咚”,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跑步声。穆苓迅速站起:“我们的‘小炮弹’送情报来了。”三个孩子气喘嘘嘘跑进屋里,宝璋喊:“鬼子,鬼子!”宝来拉着我和刘敬贤的手,宝璋拉着穆苓的手,宝昌焦急道:“快走,快,鬼子进村了!”
郭秀祯奔回家中,回身将街门关上,用木棍死死顶住。她面色严峻,但丝毫不见慌乱,从容布置:“宝昌,带着刘叔和李叔钻地洞;宝来,马上告诉王叔和邱叔架梯上房,穿过两家,到三大伯家夹壁墙里藏起来。宝璋,领着大姨、二姨去仓库。”穆苓给了我和刘敬贤一个眼神,镇定地说:“走,大家跟着孩子们!”刘敬贤执意让穆苓和我先隐蔽好,穆苓坚持道:“敬贤,这里情况我们比你更熟悉,你和老李赶紧先进地洞,上面还有很多覆盖隐蔽的工作要做。”
郭秀祯到后院,看到王同志、邱同志在宝来的带领下,已经顺着梯子爬上了房顶,躬着身迅速向西面方向快步走去。郭秀祯几步也登着梯子上了房顶,我们正疑惑不解,只见她和宝来奋力向上拽着梯子。刘敬贤、穆苓和我忙跑过去,一起向上托举。梯子被藏好后,郭秀祯向宝来耳语一番,宝来点头会意,拔腿向两位同志转移的方向跟了过去。郭秀祯来到房檐边,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不见任何迟疑地纵身一跃,从两人多高的房顶上跳了下来。我们不由得低声惊呼,奔了过去。她在我们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来,眉心紧蹙道:“糟糕,脚崴了!”
宝昌大喊:“娘,门要被砸开了!”穆苓弯下腰去查看大嫂伤势,郭秀祯一把将她推开,冲着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带着大姨、二姨去仓库。快!不藏好,俺就是死,也不会给他们开门!别慌,孩子们,千万要注意藏好!”
后院东屋北头是一间放杂物的仓库,屋内放了半屋子待轧的棉桃。在靠墙处放了一些农具,由棉桃掩盖着一半。刘敬贤、李同志和我们姐妹跟着两个孩子进屋后,孩子们拼命扒开棉桃堆,推着穆苓和我坐进去,刘敬贤两人与孩子们一起快速往我们身上抛盖棉桃。宝璋气喘嘘嘘地喊:“不要动啊!”宝昌低声嘱咐我:“二姨,你照着大姨的样儿,藏好!”穆苓语调和缓道:“谢谢敬贤和小李,谢谢孩子们!出去帮助娘亲,勇敢些,不要怕!”宝昌道:“大姨,俺们习惯了,不害怕!”说罢,指着宝璋:“看你身上,抖干净!”两个孩子互相摘掉身上的棉桃絮毛后,和刘敬贤他们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8月的天气异常闷热,大堆的棉桃,就像是厚厚的塑料布,透气性很差。我说:“姐,太热、太闷,我憋得出不来气儿!”穆苓淡定道:“敌情复杂,我三天两头钻这儿,忍着点!正因为如此,鬼子才不大相信这样的棉桃堆里会藏着八路。我们是在战斗,外面大嫂和孩子们那儿也是战场!”
宝昌这时已经引着刘敬贤和小李钻进了东屋的地洞,郭秀祯叮嘱他们不要出声,上面再放好遮盖用的粮食囤和一堆杂物。
“咣、咣、咣”,应该是敌人用枪托在砸门。郭秀祯环顾四周,看到没有什么破绽后,才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了!”和宝昌一起向外走去。“咣当”一声,街门被轰然砸开。瞬间,涌进几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和伪军,后面跟进来杀气腾腾的日本军官和伪军队长。郭秀祯十分镇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两个孩子站在后面的房屋门前。
伪军队长左手举着枪,环视了一下四周,右手取出马鞭,上去就劈头盖脸狠狠抽了郭秀祯一顿,没好气地骂道:“他妈的,怎么这么半天不开门?”“娘,娘!”宝昌和宝璋不顾一起地冲上前去,试图用自己弱小的身体去护住母亲。郭秀祯左手捂着嘴角淌血的脸,右手轻轻理了理发髻,冲着日本军官和伪军队长道:“长官,俺们在后院干活,没听见。前些日子不小心把脚崴了,走起路来钻心地疼。”
鬼子军官挥手让伪军队长退后,指指房间和后院:“里面,八路的有?”郭秀祯摇头:“没有啊,俺们可不敢窝藏八路。”
鬼子军官怀疑的眼神左顾右盼,冲着伪军队长,一挥手。伪军队长立即会意,点头哈腰:“哈伊,太君!”然后冲着其他伪军和鬼子喊道:“让这个娘们儿带路,给我搜!”
鬼子兵用刺刀紧紧抵住郭秀祯的后背,跟在伪军后面,挨个挨个房间地到处翻找,踹倒了饭桌、衣柜,用枪刺在柴草堆上乱扎、乱捅一气儿。郭秀祯紧紧拉着孩子的手,冷静地看着敌人们的搜查。
终于,敌人踹开了后院的仓库门。郭秀祯紧跟了进来,向伪军队长说:“老总,这里都是些农具、杂物和棉桃,俺们是本分的庄户人家,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窝藏八路啊!都是中国人,您行行好,跟太君和弟兄们说说,千万不要弄坏了农具,这些都是俺们营生的本钱啊!”伪军队长把手一摊,耸耸肩道:“太君要翻,要找,俺有啥子办法啊?!”
敌人翻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好气儿地冲着棉桃堆狠狠刺了两下。穆苓和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闷如蒸炉的棉桃堆中的我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刺刀逼人的肃杀寒气,我默默地运足了气,做好了随时一把抓住敌人扎过来的刺刀、冲出来与敌人拼死一战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得外面宝昌的哭叫声,大嫂惊呼一声:“哎呀,不好!”迅即转身夺门奔了出去。鬼子和伪军被郭秀祯此举惊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大喊:“站住,站住!”纷纷端着刺刀拔腿冲了出去。
站在院里的日本军官猛地拔出军刀,拦住郭秀祯。这时鬼子和伪军也跑了过来,伪军队长气喘道:“他妈的,你跑什么?”郭秀祯抚着崴脚的腿,指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哭的宝昌,故作神色惊慌地说:“太君,长官,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很重,一紧张就头痛,浑身冷得发抖。他这样有生命危险。你们也尽量别靠近他,传染性很强,会死人的!”
伪军队长和士兵们一听,吓得纷纷直往后躲。鬼子军官瞅了瞅宝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日语,回过头,又指着院子问:“你们家,地道的有?”
郭秀祯佯装不解道:“我们搭了鸡窝,没有地道。”
鬼子军官两手握着军刀,猛地架在郭秀祯的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嚎叫:“实话的不说,死啦死啦的!”
两个孩子紧紧地依偎着母亲,咬着嘴唇,看着鬼子举着的军刀,攥紧拳头。宝璋急的大喊:“娘!娘!”郭秀祯搂着宝璋:“孩子,别怕!”日本军官见状,气急败坏地向郭秀祯身后的鬼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只见鬼子狞笑着端起明晃晃的刺刀,扎向了郭秀祯。郭秀祯冷不防感到后背一凉,“啊”的一声,一个趔趄,身子一晃,旋即又站稳了脚跟。瞬间,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她的毛蓝粗布上衣。宝昌和宝璋无助地哭着、喊着,死死抱着母亲的身躯。郭秀祯此时预感到鬼子有可能对自己下毒手,她咬紧牙关,怒视着敌人,双眉紧锁,一声不吭!
很快,地上已经血迹斑斑。伪军队长见此情形,与日本军官耳语了几句,日本军官向那两个鬼子摆了摆手,示意作罢。伪军队长从兜里掏出几粒糖果,拉过宝璋,笑嘻嘻地:“孩子,你说,是不是有人钻地道藏起来了?说了,给你糖吃!”
宝璋看着糖果,又向娘望去。郭秀祯冲他点头道:“娃子,还不谢谢老总!”宝璋看着伪军队长,没说话。伪军队长又问:“你家有好玩儿的地洞吗?”宝璋答:“没有。”伪军队长不甘心:“刚才有人从院里跑了没有?”宝璋摇头:“没瞅见。”
伪军队长见自己在鬼子军官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一脚踹倒宝璋,举起枪顶住他的前额:“他妈的,老子崩了你!”宝昌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弟弟,怒视着伪军队长。
郭秀祯轻蔑地看了看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军刀,冲着鬼子和翻译说:“太君,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的。”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叫:“站住,别跑!”紧接着,枪声大作,划破天空。鬼子军官回头,一个日本兵跑进院里向他报告了几句。他转过头又盯着郭秀祯看了几眼,见她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向后退了两步,把刀收回刀鞘,拔出手枪,冲着伪军队长:“开路!开路!”
伪军队长冲着郭秀祯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今天算是便宜了你,如果发现你窝藏八路不向太君报告,小心灭你们全家九族!”说罢,转头冲伪军喊:“愣着干什么,快出去追八路!快!快!”
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听到脚步声,穆苓低声道:“我们的小情报员来了。”两个孩子跑进仓库。宝昌喊:“大姨、二姨,我们来了!鬼子滚回去了!好险哪!”宝璋嚷着:“快出来吧!”两个孩子冲上棉堆,奋力地扒开棉桃。
我挣扎着扶着墙根儿,站起身探出头来,又像虚脱了一样,一下坐在了棉桃堆上,浑身汗水浸透,脸上就像刚被一盆水披头浇下过一样,棉桃也很多粘在头发上。我拉住伸过来的宝璋的小手:“天哪,可出来了!憋死我了!”穆苓也被宝昌拉着手走了出来。两个孩子忙着帮我们拍打、摘掉身上的棉桃。
郭秀祯扶着墙一瘸一拐走进屋里。我大口喘着气说:“大嫂,这里又像演戏,又像打仗。不过,时间再长一点儿,我就会憋得没气儿了。”郭秀祯苦笑道:“又让你们遭罪了!”我心有余悸,还没有缓过神来:“鬼子当时如再向棉桃堆刺上一刀,我们就准备和敌人拼了!”
看到郭秀祯脸上和脖子上的鞭痕和嘴角血迹,穆苓激动地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郭秀祯,突然觉得手上湿乎乎的,撤回双手一看,脸色顿时煞白,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泣不成声:“大嫂啊!在我们生命最后的关头,你冲出去引开鬼子,敌人随时会向你开枪,随着会一刺刀扎死你啊!”我连忙到大嫂身后一看,几乎是血人一样的后背,惊讶、心痛得我顿足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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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秀祯含着泪花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用俺这一命,换你们几条八路将士的性命,划算!划算!”宝昌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说:“二姨,要是钻地洞,气眼不好,那才憋死人呢!”一句话点醒了我们。大家马上冲到东屋的地洞口,挪开了遮盖物,喊着:“快出来吧!”刘敬贤两人,从地洞中走了出来,浑身大汗淋漓。他们环顾四周,郭秀祯说:“放心,敌人走远了。”刘敬贤和小李听到我们流着眼泪述说刚刚发生的凶险一幕后,紧紧握住郭秀祯的手,热泪滚滚,半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赶紧扶着郭秀祯走进里屋,我和穆苓帮着她脱去血衣。万幸!血流了很多,但刺刀没有扎到要害部位,鬼子当时可能只是想逼出她的口供。我们为大嫂清理了伤口,敷上草药,换好衣服。大嫂见我一直淌着眼泪,笑着说:“妹子,这算啥?只是伤着了些皮肉而已。”
两个孩子跟着刘敬贤也走了进来。郭秀祯指着宝昌赞许道:“这孩子,够机灵!他在仓库门外看到了你们有险情,就装作头痛大哭起来,我这才拔腿奔了出去。”穆苓把孩子们都抱上了炕,含泪笑道:“你们小家伙儿功劳不小啊!八路军首长要表扬你们!鬼子来了,你们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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