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长者正微笑讲述着什么,一群“红领巾”聚精会神地聆听。那是40年前,我的父亲、老红军邓志云正在给孩子们讲长征故事。照片定格的那个瞬间,并非偶然,而是父亲晚年生活的一种常态。怀着对父亲的爱、理解和敬意,若干年后,我也像父亲那样开始讲长征。
作为红军的女儿,我12次重走长征路,拜访老红军250余位,作长征讲座170余场,进行着与父亲的接力“长征”
把你的钢枪铸成我的话筒
追 忆
他想代表牺牲的战友,向这个世界述说
“你们知道吗?天上那颗一闪一闪的星星下面,是我的家乡,我就是从那里开始参加红军长征的……”
孩提时繁星点点的夏夜,我们姐弟躺在江苏南京石头城城墙边的竹床上,父亲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给我们讲红军的故事。长征路,成为悬挂在我记忆中的梦境。
1935年4月,红四方面军强渡嘉陵江,来到四川江油。在地主家当放牛娃的父亲年仅12岁,报名参加了红军。父亲跟着红军走后,爷爷奶奶和叔叔都被还乡团残忍杀害。从此,父亲没有了自己的家,人民军队便是他的家,他的一生便是为新中国的建立和建设而奋斗。
记忆中,父亲为人和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无论春夏秋冬,旧军装的风纪扣永远紧扣。床上的被子,无论布面绸面,都被他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他喜欢讲长征故事,经常像招呼战士那样呼唤我们姐弟:集合了!
那些年,父亲不仅给我们讲长征,还经常被邀请去学校、工厂和部队作长征报告。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就曾坐在学校礼堂里听过他的报告——
“我随部队来到川西北的雪山下,白色的冰雪世界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上山没有路,摔倒了要立刻站起来,不然会永远躺在雪山上。脚上的血泡磨破了,鲜血把草鞋染红,我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堵得慌,咬一口揣着的红辣椒,还是喘不过气来。我实在走不动,就坐下来,发现旁边拱起的雪堆里是战友的尸体。这时,红军总部二局蔡威局长看见我,便大声地喊:‘小胖子,不能坐下,要勇敢地向前走啊!’他过来拉着我的手向山顶爬去。我跟着蔡局长翻过了雪山。但是,这位对战士关怀备至的首长,自己却牺牲在长征路上……”
“在草地露宿,夜晚降雨寒冷,战士们背靠背席地而坐,如果水一浸上来,就要挪个地方。天亮集合号响,我发现和我背靠背取暖的战友,已经以坐姿长眠。我牵着驮着电台的马,不小心陷入沼泽,是班长用行军背包垫在我身下,硬是把我从沼泽里拉出来,可他自己却陷了下去……”
“长征路是红军战士用信念和意志、鲜血和生命铺成的,红军战士个个是好汉!”父亲声音哽咽,礼堂里寂静无声。
“同学们,我们一起朗读红军歌谣吧。”父亲提议,“夹金山,高又高,注意事项要记牢。裹脚要用布和棕,不紧不松好好包。到了山顶莫停留,坚持一下就胜利了。病人走不起,帮他背东西。大家互助想办法,一定帮他过山去。”
沧桑的领读声与清脆的跟读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父亲一定是想代表他牺牲的战友,向这个曾为之奋斗的世界述说。
当然,他也会经常得到一份“厚重”的礼物——红领巾,那是孩子献给前辈的一份敬意。
渐渐地,他珍藏的红领巾,有了厚厚的一摞。作报告后收到红领巾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的,有时,他还会买回红烧牛肉,让我们“打牙祭”,分享他的快乐。
记得有一天,我半夜醒来,见父亲还坐在灯下望着笔记本。那本子上,写有他战友的名字。“爸爸,你怎么还不睡觉?”我问道。“我明天要去部队讲长征,想起那些牺牲的首长和战友,心痛得睡不着。有机会,我带你去长征路上祭奠他们吧。”父亲回答。
“长征路上千难万险,没有首长和战友的帮助,我不可能走过来。我只有努力工作,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这句话是父亲的口头禅。他几次把单位为他加薪的机会,让给困难职工;离休后他义务宣传长征精神10多年,直至1991年生命的最后一刻,多家媒体报道过他的事迹。
追 寻
我被牵引着行走,12次踏遍长征路
后来,我成了一名历史教师,也对长征一往情深。
长征路,对我有一种深邃的吸引。孩提梦想中年稠,当我被它牵引着行走,去寻访历史、记录历史,感到那样有意义! 2004年暑假,我怀揣着父亲的照片,背起行囊起程。13年来,我与队友12次重走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红四方面军、红25军等走过的各条长征路。无论遭遇烈日雷雨还是泥石流塌方、高原反应还是腿疾折磨,我都没有停下踏遍长征路的脚步。我用磨肤炼骨,去感同身受红军的艰难。
脚步在震撼和感动中前行。
沿途,我们看到数不清的红军墓,在路边、在山腰、在山顶。每到一处,我们都深情祭奠。我们曾以三花酒挽清冽的湘江水,祭奠长眠在桂北湘江东岸的红军;我们曾爬上海拔4392米的雅克夏雪山垭口,凭吊牺牲在长征路“最高处”的红军;我们曾来到倒下过一万多名红军的松潘草地鞠躬跪拜,彼时晴朗的天空忽降大雨,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还在茫茫人海中,寻访到父亲口中的“好汉”红军250多位,其中开国将军28位、女红军41位。心中充满亲切、崇敬和感动地走近他们,我一张口喊出来的就是“红军爸爸”“红军妈妈”。他们的平均年龄90多岁,记忆中都刻有一个难以磨灭的词汇——长征。
张力雄将军提起三过草地,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晰。我也向他汇报徒步穿越草地的所见所闻,献上松潘草原乡亲送的哈达。他感慨地说:“长征能取得胜利,和沿途人民群众的支持分不开。”
西路军妇女先锋团团长王泉媛,历经磨难,信念不改。她从日出讲到日落,时而语气平静,时而泣不成声。“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我至今记得她那句荡气回肠的誓言。
钟明,曾在子弹穿头、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进行过脑部手术。临别时他含泪嘱咐:“你要给我来信啊!”为了这句话,有了我和学生与他10年的鸿雁传书。
“我要把他们的故事传颂。”踏访这些老红军的经历,让我从感动中生出冲动——我愿接过红军手中的钢枪,铸成和平年代的话筒,像父亲一样,讲述所有血洒征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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