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斗争中多少烈士为自由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何以我们现在提都不能提,每一次有人提自由,就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大动干戈加以反对?党对学术文化的领导,应当表现在保证有发表的自由,而不是动辄违反宪法,任意剥夺这种自由。
与母亲甘心放弃思考的自由、情愿承认自己没有怀疑领袖的权利,以求保存高级干部的地位和待遇相反,父亲的“放弃”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应该承认,父亲在被放逐到北大荒时对时局还看得不很清,想得不很透,他在信中议论道:
老头们基本是好的 (由公社转农场,他们的生活和收入都显著下降,有点牢骚也不多谈,而且了解国家总的政策,也看远景,只是担心自己等不到)。昨天一郭老头将他手指给我看,像弯曲香蕉,从小累得无一指现能伸直。他们也从未吃过豆饼,也跑肚,无人说怪话。(1960.5.18)
以后准备每天利用晚饭后读书半小时到一小时,有计划读《共产党宣言》等几篇主要东西,另外读反右等汇集文件。报纸此间可以看到。(1960.7.1)
父亲年轻时所刻意锻炼出的吃苦耐劳的品格,自幼养成的勤学习性,使他在艰难的条件下,在像野人一样吞食一切可食之物时,仍不辍学习。这使他得以不断充实、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在环境稍稍缓和,可以思想(注意是“可以”不是“允许”)时即可做锲而不舍的苦索。因之他的灵魂仅仅是做了生存所必需的弹性扭曲,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发生不可逆转的塑性畸变。父亲得以在受难中逐渐走向成熟,未被那庞大的机器碾造成伪君子。从本性的倔强好胜,而逐步成长为有胆气、有真知灼见的真君子,并逐渐谙熟了发表异见的艺术。40年后,对于毛泽东,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父亲有了深刻、理性的认识和剖析,他的思想闪烁出大智、大勇者的光辉。父亲是可以骄傲的,他从炼狱中走过,他从炼狱中获得令人羡美的人生。
昨天返队,如回到家里,给老头和同住者吃了节省下的馒头和饼干,都很高兴。(1960.5.18)
父亲的善良,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在噩运中得以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与同伴刚刚相处半月不到,即结下了友谊。虽然自己也食不果腹,仍与人分享。父亲从别人的高兴中,无疑感受到了人情的温暖,这温暖释放出维持生命的热量,弥补了食物的不足。父亲的坚忍、乐观、豁达,甚至还流露出一点得意——“我已买了副裹腿,现整天都打着 (高中军训时学会打的,一天都不散)”(1960.5.18.),在顺境中也许并不重要,此时则显得性命攸关。如果将母亲换到父亲的位置,不知会怎样地苟且(延安整风时便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今天看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变形的灵魂。
1936年父母相识,1939年相爱,共赴革命圣地延安。两人又同出延安,至热河、东北,一起南下,后转业至新中国的工业战线,为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而工作。两人的出身、学历、经历,甚至相貌的出色都十分相像。吵吵闹闹,分分合合22年,一直到庐山会议,终于走到了尽头。其后的40年,我得以亲眼所见,不用通过信件了解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更感动于父亲的善良,父亲的与人为善,父亲的刻苦,父亲做事的执著。这些优秀的个人品德使他历尽沧桑,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追求: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自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个人品德对他的妻子、儿女非常重要;作为一个领导国家的高级干部,好的个人品德则更不可或缺。我惋惜父亲的秉言直书不为人所容,而未能在更高的位置上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我庆幸母亲的官位仅至退休后的副部级待遇而不是更高,人民因此少一些可能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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